——读寇宗鄂先生画作

　　品读《宗鄂画集》和《宗鄂小品画选》，思考了一些问题。

　　寇宗鄂先生早年毕业于北京工艺美术学校，若以科班学业为事业，一以贯之，则必然为一职业画家无疑。但他在上世纪60年代走上工作岗位之后，却以诗人名家，并长期在《诗刊》工作直至退休。宗鄂先生的艺术道路有其个人命运的特殊性，也有他经历的时代文人命运的共同性，即对于时代风云的向往投身及对个人精神嬗变的专注表达。这样既包容又分别的人生阶段划分，可能帮助我们对当代文人的精神成长和生命信息作概略判断。宗鄂先生当年以画家的眼光入诗，是时代文化潮流所致，近年又以诗人的心灵入画，依然有时代文化嬗变的影响。这也形成了他与当代很多单纯诗人、职业画家不同的表现及成就。从他已经出版的两本画册，我们可以寻绎其独特的个性与价值。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是王维以来文人画的显著特色，甚至也是中国画区别于西画的独立传统。宗鄂先生的学养经历，他崇奉实践的自然是文人画。但是，他成长的时代，恰又处于千古以来中国文化发生之最大震荡变化中。他秉绪的文人画，就与王维、米芾、董其昌一脉的萧寺云山、仙踪别业完全不同了。这里可以略微回忆一下现代“文人画”的表现：上世纪初，陈衡恪先生配合蔡元培先生“以美育代宗教”的号召，以淹贯文史的家学渊源和风雅久之的娴练笔墨，向普通人民的世俗日常生活倾注，曾经开一时风气；以后有赵望云先生与冯玉祥合作，直接为《大公报》开诗画专栏，专门表现民间疾苦。到上世纪末，也有一些画家标榜“新文人画”，还是以简练笔墨表现世俗生活，却未能形成气候。究其因，显然是传统中国画作用于社会人群的力量十分强大，其固有的表现程式虽然遭受多年反叛质疑，其浸润性和影响力依然难以动摇。

　　回到寇宗鄂先生的画作，《宗鄂小品画选》中的很多作品，就与陈衡恪、赵望云的实践仿佛，只是在一个文化变异剧烈而社会生活平稳的环境里，宗鄂的表现更趋寓言化和杂文化。现代“文人画”和传统文人画的不同，是现代“文人画”把文学性直接表现在画作里。宗鄂在这方面的表现是明显的，像“吃着葡萄和没吃着葡萄的都喊酸”、“盛开的谎言”、“爬的高不如跳的高”、“不知葫芦里可有药乎”。这些作品，和宗鄂的诗人习惯甚至和他所在的诗人环境有直接的关系。这些，形成宗鄂绘画的一种类型和特色，而这只是他全部绘事里的一部分。观览《宗鄂画集》，可以发现他在绘画上所下的功夫和达到的成就。这里，不得不分析宗鄂先生对中国画学习和传承的谱系。他的大量画作，虽然都是以宣纸笔墨完成，但其幅式和画面布局都与传统中国画不同。传统中国画习见的大屏长卷，几乎看不见，而多以正方形表现，这是林风眠开创的新范式，以后，被吴冠中等人继承发扬，这是把中国山水画的笔墨材质与西洋风景画的表现方法融汇为一体的新尝试。如果说，陈衡恪提倡的现代“文人画”并未能动摇传统文人画的地位，而林风眠的中西融合的努力则已经可以和传统中国画分庭抗礼。寇宗鄂的山水画，受林风眠影响十分明显。这里又出现一个可供研究的现象，寇宗鄂先生是职业诗人，中国传统文人画既追求“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同时也习惯于以诗题画。文人画的殿军溥心畲先生，在对其弟子启功授学时，干脆就说：“你只要诗写好了，画必然会好”。可是，林风眠、吴冠中一路中西融合的画作，非但不在画上题诗，而且多见“穷款”。我们看宗鄂先生的画，除却那些带有寓言、杂文性质的小品，越是大幅巨制，越少文字。确实，是不是“画中有诗”，还是要看画中是否自然体现出气韵意境。以视觉接受和文字思维为不同载体的绘画与诗歌，毕竟各有特长也各有局限，所谓画中有诗，重要的是画家笔下不仅有丘壑，还当有情采；所谓诗中有画，重要的是诗人笔下不仅有思考，还当有鲜活欲出的形象画面。收录在《宗鄂画集》里的作品，诗情画意得到充分融合，感染力十分强烈。若《在三月里回望》、《秋色赋》、《华山印象》，或墨线勾勒，或满纸淋漓，甚多传统中国画笔墨韵致，但这些作品在宗鄂全部画作里仍非主流，若《九寨的初秋》、《会唱歌的早晨》、《平平仄仄的深秋》、《红海湖》等多幅九寨沟题材的宏篇巨制，以饱满情绪、浓烈色彩描绘世间大美，这才是宗鄂画作里的主调。这里面更见林风眠一路新中国画的影响。从林风眠唯美主义的绘画，到吴冠中以构成色彩形成的范式，体现的是两代中国画家对西方美学的接受消化。唯美主义绘画的极致，可以形式大于内容，可以忽略具体社会主题。而时光流逝到寇宗鄂这一代艺术家，美学观念的嬗变又提出了新的问题。作为一个无法脱离思考的诗人画家，寇宗鄂的选择，是将对美的表现和对人类生存环境的关注结合起来，他的多幅九寨沟题材绘画即是这种结合的产物。在城市的日益膨胀、环境的日益恶化里，九寨沟一类世外桃源般的水色山光，自然成为人们休憩心灵医治烦嚣的一片向往。宗鄂先生的绘画，已经明白标示出“环保”旗帜，这和陈衡恪、赵望云先生当年的文人画而着笔俗世，同出于经世致用之知识分子情怀，不同处在于，环境问题，已经成为当代的普世问题，国不论中外，人不分老幼，谁能避环境问题日亟而外之。如果说，中国传统文人画的基本精神是对浊世的逃逸，而现代文人画实践却是在日常生活表现里体现入世的承担。现代社会，经济一体化和信息网络化，已经不可能放任中国传统文人式的逃逸悄隐，而必须面对那些推之难去的问题。这又是新时代的“时势造诗人”或“环境出画家”。综观宗鄂先生的两本画册，他笔下湖山，非同旧式文人的逃逋渊薮，墨间旨趣，也表现出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承担。心灵与生活一同搏动，笔墨随生命不停挥写，宗鄂先生以诗以画，抒写了他的时代、他的环境和他的心灵。他没有辜负生活。

　　作者简介：李廷华，当代文化学者、书画评论家。著有画家《王子云传》，书法家《马世晓传》暨数百篇文化随笔、书画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