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巢暖问学时
海棠巢是徐公堇侯先生的斋名。先生为人谦和宽厚,在艺坛、医界均有高誉,相随从游的弟子一拨接一拨。很幸运我能忝列先生门下,成为关门弟子。时公年已八十。这时已是“文革”后期,也是徐公晚年最闲适的好时光。吴天五先生和苏渊雷先生经常光临海棠巢,与公诗文书画应和。他们一动一静添一和,苏公时以爽朗之声先于脚步,每每兴来据案,神行满纸不让人;吴公是至诚真率老人,见有来客,辄以书卷遮面默然一角;徐公则始终是轻声谦和,相续诗书画。
记得那年夏日,我侍奉徐、吴、苏三公避暑雁荡山铁城嶂山口,逍遥山水之间,恍如隔世。我得以见识了他们别样的生活,各具特色的思维和感知事物的方式。一日,我在崖畔写生萱花,先生指点道:“对花写生要妙,在阳光下花朵枝叶,随风颤动的光艳,自不必拘于抠花数叶,要感知其鲜活生动意趣为要,‘物色之动,心自摇焉’。而临摹程式是规范笔墨,生发空间意趣,训练性情表达。”激动中,公不停地用因风腕而颤动的手指比划着“看着莫作眼见,亦不离眼思之”的空实妙有。徐公言必白阳、南田,一清俊一秀逸。吴公颇尚沈周,叹其笔力清劲。苏公则见而夺笔题“白阳白,青藤青,花长好,人娉婷”,足知其豪纵天性。好一个“三公诗外说画图”,至今未忘。
先生叮嘱练字,必以钟繇《荐季直表》为临本,以其浑朴古雅风神最合画法,最宜初学。先生常云:笔法偏则尽偏,他逐点逐画教我规范用笔的正与偏,警示笔法至要。讲用笔的“切”与“翻”之凿凿,铺毫走笔的要则,于我来说是改弦更张的“起手法”。
在海棠巢中,我临摹陈白阳、恽南田花卉册、沈周的《东庄图册》。公则先临习一遍示之:哪是最先一笔,如何笔笔连缀,如何千笔万笔,空间相兼,虚实相生于意趣性情。就中更说形言象,千差万别。又时时检视案头笔洗中水的清浊,以究笔墨精妙于简明之中。时还念咒般地念诵:笔要松,心要恭。这恭字,而今想来,即是敬畏自然、敬畏图像之意。一次课末讲评,徐公乘兴念及观画三要:一观画图中掇点聚散是否得宜有致,“致”以激活空间灵而动;二观画图中撇笔画草,知其交互错落,舒放生活,勾勒往来联缀空间;三观画图中款识,以位置经营,书字与图绘是否一律,字句的情采文心如何。说是“三观”其实应是案头修为的自觉,以至于一任直觉无念中。
海棠巢日课,除临帖练字、水墨山水、花卉,另有一节是古文诗词课。我因家累重,往往缺课,算是一大遗憾,成了硬伤之痛。
海棠巢课间,时有病家来求医问病。徐公延坐问切口气之温润,号脉、俯窥舌苔之专重,往往立令病家文定吉祥了许多。亦时有求字索画者,先生则是有求必允,从不计较,莫不欢喜而去。“毫端水墨影,纸上松竹神”。一如徐公好友乡贤郑曼青之言:“只有在不以艺术为生存之道的时候,他才能抵达自己最佳的创作状态,使自己侍奉艺术而非利用艺术。”先生谦和恭谨,绝似清人评傅山的话:“字不如诗,诗不如画,画不如医,医不如人。”
“祭如在”!“先生之风,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