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花
幼时极爱花。随祖父年年种,却难得花开。原来,在我们的花坛上方有邻居的一棵大树,阳伞一般,严严地罩过来。祖父时常为此叹息,却从未停止过栽种,他总是领着孙女,教她种这种那。很多年后,直到祖父以84岁高龄去世,个中的一些道理我才恍然明白。
后来,我也变成了一个,成天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种这种那”的人。
蒲作英号“种竹道人”,金冬心号“仙坛扫花人”。因此,常想到另一个人,这个人便是曹雪芹,准确地说是曹雪芹和他笔下的那些人物,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们。
曹雪芹在整部书里,反复强调一个——“性灵”。比如,贾宝玉即是神瑛侍者和“通灵宝玉”的二而一。玉在,“性灵”在,聪明,感觉在;玉失,“性灵”失,糊涂,无感觉,是“蠢物”。“性灵”是什么呢?性灵就是真而慧,是一种天生的真性情和悟性。有性灵派诗人。也有性灵派画家吗?我以为,有。
性灵,犹如天上的彩虹,并不时时高挂天际——显时,一切都被敷上了色彩——感觉灵敏才华横溢;隐时,一切都黯淡下去——便是江郎木鸡。小说家的妙处,可以用很多方法来说故事,故事太实了反而不好看。人物画家和小说家其实异曲同工,都是“叙述”。画什么,背后也都有个故事托着。手段主要是造型,造型靠训练。有了好手段,便可画得出花朵。山水画和花鸟画的手段,主要是笔墨,笔墨靠锤炼。画山水,是用笔墨去“构筑”,为自己或众生构筑一个安顿灵魂的理想所在。倪云林为自己和他的君子们,范宽为众生。花鸟画家则以笔墨去“映射”。托最美的自然物形象,映射出个人的品相。品格既有天成,也有赖修炼——真、善、美、慧,最重要的是性灵(即识者所说的画花鸟需要的某种天赋);格调唯高不唯低。花鸟画难在此。但,每见人说“最容易的是花鸟画”时,我总是点头,称:“你说得很对,很对。”
苏东坡杂撰云——“改不得的是,谬汉作文章。”谬汉不仅作文章,也画画、品画。
我的芳邻,只在两张画案子大的地方,便种出了几十种花。开始是几株玉兰和辛夷,早春花发,我总要注足,有时还掏出本子勾画。后来没几年时光,树下便堆满了——春夏秋冬鸡头凤脑。月季比牡丹大,牡丹比月季红。所有的花仿佛都像吃错了什么——大也不是那个大法,艳也不是那个艳法。气息全不对了!画如其人,在此可谓:花如其人。
人有性灵。草木亦有性灵。大自然的美是纯净的,极致处,可以用来疗人之“毒”;然而,这种美也是脆弱的,又是容易被人污染亵渎的。
邻人的花圃,胶滞着的让人感到最难受的,是丁香、玉簪和白兰花。戴望舒“丁香一样的姑娘”,应是徘徊在江南的“雨巷”里。许多年后,我来北京,发现丁香真多,在这里真正是开在了寻常巷陌。粉的、白的、紫的,如烟如雾。那么好的花儿,为什么无人去画?油画是有的,国画还未曾见。好像陈师鲁、齐白石等长期生活在这里的画家都不画。“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难道这花,天生是为诗人开的?每年花季我总要去看它,小心翼翼,期默于心,想着——有一天我来画它。这个春天,我终于找到了一种绢,画出了长在心里十几年的丁香。感觉颇好。可托裱回来,不禁怅然——比原先实了。虚些,更近此花的本然,更美。
白兰花,北京人叫“把儿花”,昆明人叫“缅桂花”,这两种叫法都“隔”。 这种花在南京就叫“白兰花”。是落叶乔木,和兰花有关的,只是——不凡。白兰花是开在梅雨里的,以花神庙出的最好。江南的梅雨天,潮湿,绵长,憋闷。正在你感到有天无日无可奈何之际,这花儿,一小篮一小篮摆在了你面前,好像老天的一分歉意和安慰——“先闻闻香吧,忍耐些再忍耐些”。八大早年的册页里,画有一张这种花。用线一朵挨着一朵,从花心处穿成一个项圈样的花环,秩序分明,稳丝不乱——这花是哪里来的?又是谁为谁穿的呢?为什么要画这样一张画?什么意思呢?这些,或许今天已经都不重要了,因为在这联珠缀玉的笔墨中,300多年后,我们依然能看到一个喘息已定的魂和魄,以及那样一份美丽的心情。
“何苦也如此,喜多者必贫。”这是齐白石的对联,书于1939年,一个77岁老人的叹谓。想必是触发于买画人的要求——“画多些,满些”。
过邻家的花圃,满满当当开着的花们,却无一朵,可看。这是另一种的富足,也是另一种的贫法吧。
“我从山中来,带来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一日看三回,看的花时过,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这是胡适的诗。我以为最好,好在其中的一分淡愁。淡愁里有流淌千年的江水,几多,种花人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