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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57版:副刊

怀故人

李步渼先生

  1998年9月23日,户县一个朋友到西安来,我们刚谝了几句,他突然说:“老渼死了,你知道么?”我一听就笑了,说,“才把这家伙死了,——啥时死的?”朋友扳指头算了半会,说,“有20天了”。我问情形,朋友说,“老渼书画界的朋友去了不少。临死前孙家还去家里看了一回,当时老渼睡着了,孙家也没叫醒,坐了一会就走了。”

  老渼就是李步渼,可爱开玩笑的朋友在下面都叫他李不美。这是一个有点佯狂的人。50多岁的人,留一把山羊胡子,头发胡子都白了;个子不高,还微微地有点胖,圆脸,面色时常红润。红润据说是因为有病,拄一根拐杖,忐忐忑忑的。中式短褂,有时是一套旧中山装。在县城的街道上走,不认识他的人不多。因为爱胡说,往往会令人下不了台,所以不是很熟的又常跟他拌嘴的人,等闲是不跟他打招呼的。因为国人都爱面子,又好拿各种手段包装自己,以取得尊严,而他,却全然不顾这些。譬如有一次,我的一个朋友跟一位同龄的窈窕在街上走,给他看见了,老远就叫:“恁的是你姨?”于是女士大窘,朋友脸红。因为是晚辈,街上人又多,朋友自然还得顾全些礼节,便不与他对叫。而他如果听见,反呼:“是你姨!”那必定十分高兴。

  有的人因此说他是疯子,其实知他的朋友都很尊敬他,以为他学问好,鉴赏力也强。特别是县上搞书画的人不拿另眼看他,年轻一茬的总爱往他的小屋子跑,在那里天空海阔,想说啥就说啥,真是自由。他的那间房子里塞满了书籍报刊,还有多年来收集的字画,沉积的尘土落多厚一层子,有时也绷一段绳子,上面拿铁夹子夹几幅画,朋友画的,他自己画的,都有。

  他人似乎疯癫,然画、字却都不同流俗,我总以为他的画是中国古典文人画的回光返照,画萧疏、冷寂,有不被世俗人理解的块垒傲岸。有时画一枝梅花,梅花不是热爱的红彤彤的一树,而是黑墨圈圈,或者就是绿点点,透出一股孤冷寂寥之气,上面站一只大鸟,不知是鹊是鸦,嘴张大着,眼睛睁着,正叫着,似乎在呼嗥,他题曰《天问》,我看倒也切题。这反映出他内心的反抗和思索不解。我想这么一种情绪纠缠他多少年,化解不开,也不知他向人谈过没有,剖示过他内心的苦况没有?还爱画猫头鹰,一只,放大了,站在画面正中,眼睛也是只有一只睁着,另一只闭着。容易叫人想起魏晋时的阮籍,以青白眼看人情世道。这些画的背景都不豁朗明亮,似乎在阴雨或寒冬的黄昏。他写“雨”字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两边各两点,他不,拽住笔一直把点往下礅,一连七、八下,两边的点一连串,好像天烂了,或者就是屋漏了,不然就是“龙钟泪不干”,并且边礅边使劲地叫:“下、下、下……”咬牙切齿,像诅咒,像发泄,透出一种释放后的快感。他发“下”音为“ha”而非“xia。”这样发音就愈觉得他的狠劲。

  字画的落款都顶到头,不低两或三字,这叫人看着心里颇不舒服。一是塞得满满的,不合常规,似乎少空灵之趣,二是款似在与正主的书画颉颃角争,毫不相让,齐肩并排站着,心里有气,瞪眼憋气地嘀咕:“我不比你低半头,我就不让,看你能把我吃了?”落款的行文,看措词用句就更奇,常常是“雍州李怡若二世”。我就打他的杂:“雍州秦二世”。李怡若是他父亲。他父亲去世时,一个是他的晚辈小朋友去吊孝,平素忘形惯了,不想这一见面更放荡。朋友刚一进门,还没拈香,他就哭骂开了:“你狗日的咋才来呢?我心里难受得很,想等你来咧安慰一下,你迟迟不来……”

  他曾经给我认真地讲过他的经历。他生在西安西大街,和某个要人是对门。老家户县城西连着涝水有渼陂。渼水者,甘水也。这地方自秦汉至明清,杜甫、岑参兄弟、程颢都来过,苏轼、章敦也游历过。明代“前七子”中的王九思罢官赋闲后常和状元康海于此晏集吟哦,有《渼陂集》传世。王写《中山狼传》即《杜甫游春》,据说是骂刘瑾,又有说是骂李西涯恩将仇报。明王文禄《诗的》说是因改诗而被人从中拨弄而构隙,刘瑾案发,王九思名列刘瑾奸党。此事见明王世贞《凤洲杂编》中。王号渼陂山人。先人给他起名步渼,是希望他能步前贤之于渼陂,又踵接王九思渼陂山人之后尘,总之是有所作为,不庸碌。那时他的家世颇为煊赫,在地方上声望甚隆,少年时的他锦衣玉食,一个地道的财东家羔羔。1949年4月,西安要解放的前夕,他的父亲十分惊惶,一家人和省上的头面人物坐车逃难到凤县,辗转到青海,一路上风餐露宿,才吃了苦。一半年后又回到西安,已改天换地了。他考入西安美院工艺系,毕业后分到苏州丝绸工学院,有才,才华横溢,不久就升为讲师,和潘天寿、蒋吟秋、诸闻韵、诸乐三都恳谈过,也和祝嘉、陶博吾、张辛稼有不薄的交情,特别有深交的是宋季丁。总之,当时荟萃在江浙苏杭一带享有盛名的文人书画家他都见识了,因之眼界宽阔,胸襟亦开放高远,抬高了见识;收藏了不少名家精品,我就见过他的一部分,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册页,里面有陈邦怀的篆书,黄宾虹、张辛稼、康师尧等的丹青。尤其是张辛稼的花鸟,设色浓艳,用笔健拔险峭;另外有邓散木为他治的印,还有张大千的山水,宋季丁的书法大小长短最多,成捆子卷着。还有乱七八糟的其他藏品,譬如每晚头下的是一方宋枕,桌上有破烂的碗片碗底,里面盛着国画颜料。颜料不稀罕,稀罕的是碗的烂片,上面有的是粉彩,有的是斗彩。他醉心于这些,至于痴憨的程度,不止是癖了。拿这些稀奇古雅的物什盛墨濡笔,心里是多么的舒泰,置身于外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文革”开始,他倒霉了。也许是沾了年轻,有才,又自恃有才而傲视的光,他被造反派拉出来揪斗,打,要命的是罚跪,把碗砸碎,将渣片铺摆在凳子上,使膝盖就跪上去,一而再,再而三,腿终于弄坏了。以后一直到去世——走再平坦的路也颤抖,站不住,得依靠拐杖扶持,不然就会打一个软腿,全身卧兜下来。

  久而久之,他感到绝望,觉得一辈子就这样完了,就产生了叶落归根、终老故园的念头。


美术报 副刊 00057 李步渼先生 2011-08-13 2102497 2 2011年08月13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