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彼岸论”与“现实论”:
关于手工技艺的当代品格(之二)
■连冕(中国美术学院)
我也曾屡屡申论,手艺价值的真正提升不是自甘堕落、苟延残喘式的“活态”,反倒应该是一种壮健、畅旺的“生态”。后者强调,真正要突出手工背后的人性品格和价值,让技艺不再沦为与粗暴的、或生或死的“大问题”进行虚弱抗争的唯一且易碎的道具。技艺是建立在与众多力量配合奋斗的平台之上,没有基本的活着的权利和尊重,造作本身倒真成了盯牢“彼岸”的超度,成了闹剧中的调笑与糜烂。
我个人从未间断过自省,同时也想奉劝那些“伪精英”们,真正手艺和手艺家的伟大品格,在于即便是面对生死,也能从容处置、淡定应对。同时,如此的禀赋,稍夸张地说是正气凛然,而准确地说,是在根本的人生观上能做到依着良心、凭着双手,果敢、坚毅地作息、成长,且宠辱不惊。
自然,彼岸的论调也不该是真正的精英“不忍措手”、“无以措手”的借口。手艺还强调直面困难、解决问题,这才是一种值得褒扬的“当代”精神:古代再好,你毕竟要奋力学到;眼下再糟,你终究要全力突围。颐指气使,或者嗫嚅畏缩,都不是手艺和人的出路。平心论之,即便是围观的民众,大家伙儿在互相尊重的前提下,不就是指望着你能拿出点儿本事,真能用糖稀变出个孙悟空来嘛!
这样的手艺,叫做“不可为而为之”。只是,我们现在所要剔除的瑕疵又在于,它终归不是取宠哗众、谄媚阿谀,更不是江湖术士那般,将本来清晰、条理的问题瞎搅和一通,最后再抹上些坑人的迷药,以欺世盗名。
于是,这里还有一个“假君子”的问题。当然,他们以及由之成形的一种畸态格局,与民众的好意包容,和“精英”之蜕变、沦丧,都有着密切联系。
手工艺和文化遗产界这几年也逐渐积累了些家底。或者说是有不少人觉察到,原来随着社会稳定和快速发展之后,手工艺、文化等等都可能快速“变现”,成为一种独特的社会资源。于是,原本多数踏踏实实吃手艺饭的“匠人”也开始被捣鼓得坐不住了,哆哆嗦嗦地配合着,在某些浑水一潭的领域卖劲儿地施展起拳脚。面对如此情状,近来我也曾借元末明初浙江天台人徐一夔的名篇《织工对》做过“讽谏”。
我确是看明白了那样一幕景致:某行业学会召开年会,在资金匮乏的情况下联合当地行政部门以及旅游发展商,举办一场声势不小的度假区活动。期间,除了安排条件并不宽裕的手艺人售卖作品外,还将当地数十位年长的农民群众组织起来,在十月末的大风天儿里,穿着薄薄的露臂坎肩,为所谓“高级观众”表演渔工号子。
我绝非鸡蛋里挑骨头,但你若仔细看看那些黝黑、驼背、喃喃哼唱的老大爷,看看周围那些极不情愿被组织起来,懵懂不经事的小学生、初中生,再想想还有站在周围或谨小慎微、亦步亦趋的本分手艺人,或奇谈连连、怪论喋喋的张狂“艺术家”,我实在觉不出这类活动能给人以多少自由和天真的快慰,更别说什么壮实的生命力了。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倒是“另辟蹊径”,既承认现实、图受利益,又想从更正经的层面做点事、贴点金。于是,他们渐渐乐于打个擦边球、来个大折中,这般那般地折腾几下,既不至于被旁人看成是没文化和老封建,也不至于被自己规划好的一套投机策略所抛弃。照流行的观点说,真个是既开上了宝马、傍上了大款,又叫够了穷酸、说够了理想——他们平日里除了神神叨叨,你完全看不出到底在忙活些什么。可到了卖场上,见得金主,便来了兴致,口若悬河、唾沫横飞地扮出一副大师脸面,而介绍的却是不知从哪儿胡乱抄来的,认到自己名下的所谓“杰作”。在他们心中,如果说还有彼岸,那么这点不堪一说的自私的现实,就是。
的确,我试图讲清一个思路,即真正的“当代”精神,与侧身时下的“彼岸论”、融入眼前的“现实论”均截然不同。以上所陈述的各色弊病,我以为在古代、旧时同样都有。那么,作为造物之精的手艺,及其本质的构筑者——人和他的双手,到了现代,我们其实仍未见得有什么重大得可以将之甩脱、规避的理由。并且,一切造物升级的目标,据此看来最多也只是让人更闲适些,让机械、设备更灵光些,但由本心所驱动的双手,却永远不该颓靡、衰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