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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55版:副刊

  1976年2月,李步渼调回原籍户县,先在工艺美术公司,后来落脚到教师进修学校教美术。自恃高明,又不能屈就,就很难和一般人打成一片,因之也就难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他自己则更不平衡,感到运气不好:如果迟回来几个月,江青等人一倒台,他还在苏州,凭他的才能学历,早就是教授了,名望地位也会不请自来,最重要的就是他能随心所欲生存在自己的艺术世界中,而不接受世俗的所有羁绊和勒索,因为已有的名望地位使那些世俗的心眼已不敢再对他肆无忌惮地评头论足,更不用说藐视和鄙薄了;势利和无知会远远地逃避开他,而不用紧紧地包围住他,时时攻讦他、咬啮他的不愿被污浊的心灵。可而今只落得一个名为高级讲师的副教授。这真是使人可怜可叹的一件事!还不被人理解,等熬到能干事的时候了,他的身体却垮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小县城的人,总会发生错觉,以为跟他们整天能见面的人,也就是跟他们水平、识见都一样的人,因之也实在不怎么把他摆到架板上去尊重。户县的农民画天下闻名,可他最厌恶人在他面前摆说农民画,有人提说,就训得很。他认为那是下里巴人的东西,又是一些玩弄政治的人的产物,跟艺术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跟民间的艺术或者说美术也不是一回事,所以有谁在他跟前提说,则勃然变色,那眼睛嘴角立即就提到高台子上了。我就见过他这神色。由孤独而失常,由不平而愤激,怀才不遇,终于郁郁而终,彻底解脱。

  他不愿同流合污,他想出淤泥而不染,可是他已经掉在污泥中了,连鞋面连半截腿都塞在泥淖中了,他由得了自己么?不光不知他者往往以他为笑料,甚至对他有认识的和他极为熟稔的人也对他难有庄重的敬重。即使他自己彼时也已失掉尊敬心许久了,但作为知者,对他的尊敬又如何能轻易地就抛弃呢?记得有一年秋天,正是苞谷晒缨子的时节,我和两位朋友上南山去玩,我忽然对其中的一位说,“哎呀,你应该拜老渼为师啊!”这朋友哈哈大笑,“我早就是老渼的入室弟子了!”他两眼放光,双目炯炯,兴奋异常,说:“我说,应该叫谁把老渼逗引得张起,就跟徐渭跟凡高一样,那一定比现在精彩得多!”方言谓“张起”即言行失去控制,近于疯颠也。他似乎并非不知老渼,而是看老渼落到眼下这步田地,再蹦达再拧跐也成不了啥气候了。虽然是玩笑话,无甚用心,也可见出老渼之不见容于世已到何许!搞美术的人对他都是这样子,不懂美术的邪魔歪道就更可想而知了,动不动还在他跟前掸闲牙。有一次他在画展街正画着,有一个乡下农民也凑近了看,看着看着就把嘴跐长了,指手划脚,我控制不住了,反唇相讥,维护老渼,他却翻着眼仁,摆着笔说:“不争论,不争论!”我一看竟大异于往常,还有点超然自得,就笑了,觉得我多余了。他太不屑于此。也许以为只有这样,才显得他是比其他人高明。他在心底里,其实总是坚定地认为自己是科班出身,是正路子,而像他这样走在正路上的人,不多。而他尊敬的人,现在看来,却也都是那些正儿八经画画写字的人。譬如有一次,他跟我打听我的老师杨隆山的情况,神情及语气都是没见过的庄重、专注。他也曾跟我一块奔去拜访从台湾回家探亲的画家萧仁徵,那种见面时的作揖和赞誉时的认真、警悍,真是换了一个人。所以,他的这种不屑是缘于自信和倨傲,也是在一个小地方压抑长久的反抗和不被理解与尊重的反应。他本来就不应该是一个小地方人物,像他这样的艺术家就应该是一个大城市的蓄养。可是,他却拔不出那个小地方,他老了。

  像他这样的人自古及今都有,遇和相仿,结局也近似。这能不能怨恨时代?也难说。再清明开通的时代也不能免除这一类悲剧性人物的出现,就更不用说在一个积习很重又使乌云聚成一团的某一个时期了。这样的一生,无论落在谁的身上,恐怕也笑不出来吧?特别是他的学问和才气,都是要使人产生敬意的。像这样的一个小县城,当然放不下他。可是他又挣扎不脱,县城的人视他为怪物,他更居高临下看周遭,以寡敌众,其结局可想而知了。最后,在一个小县城,这样的人物消失了,可以想象得还是不会引起震动,也不会引起轰动的。见过他的人原本就没谁把他当一回事,觉得常见他,他也就是这样子,甚至连自己也还不如,最多的也就是可惜一下他,如此而已!他留下的画,他曾兴酣墨饱地写下的字,也不会有人太珍惜,能预料得来,不用过很长的时间,他就会被人完全彻底地遗忘。可是真的就如此吗?也说不定。据说前些年有一天,一个中年人衣着考究地在县上转,忽然在一个字画店里发现了他的字画:“县城里还有这样的字画?并且不像是北方人的手笔。”由讶异而开口询问,南方口音,不犹豫地买了几幅,追根究底,不舍地追到李步渼家里,一刨家底,原来是蒋吟秋的孙子。老渼说“我和你爷爷熟识。”来人叹息,执晚辈礼,倒履而去。现在好了,这个被有些人视为怪物的老汉终于从这个小县城的街道上消失了,没人会觉得少了个啥。可是,受过他恩惠的年轻的书画爱好者,如果有一天想问一下:“我的字今年写得进步了没有?我的画画得有起色了没有?”我想除了想起他,还会有谁有资格、有学识评说呢?又如果有哪一幅旧的字画吃不准时,该找谁去鉴定呢?原先,总有西安知道他的人向从户县跑到西安投名师的人提说他:“你寻一下李步渼,叫他给你看一下画……”现在也不会再说了。一个美院的朋友也笑我:“我在美院念书时,有一回见一个老汉,笑眯眯的,戴个草帽,留着胡子,拄个拐拐,跟某某某从操场过,一边说一边就拿手在人家脸上摸,某某某也不燥。”他们是又吃惊又可笑。在他们的眼里,某某某的脸岂是随便动手动脚摸得的?可他竟嘻嘻哈哈地就摸了。这是一种辈份的资格,也是一种不掩饰的相得的真诚。由于这种资格和真诚,他把不少离得近的年轻人介绍给了前辈的书画家,使他们有了转益多师的机会,他实际上成了一条路,使他们能走出狭小的乡村城镇。然而,他在生时我们都呼他李不美,现在我却想呼他一声,“李步渼先生!”他如泉下有灵,听到这一声叫唤,不知是苦是甜,还是仍如往常,又大肆地发一阵疯狂?


美术报 副刊 00055 2011-08-20 美术报2011-08-2000013 2 2011年08月20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