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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8版:评论

“仿”的意义

  在中国书画领域,“仿”有着特殊的意义,它既是学习古人、继承传统的重要手段,又是艺术创新和形成个人风格的必由之路。甚至可以说,临仿、摹写,是学习中国书法、中国画的不二法门,舍此别无它途。中国书画的基因和精神,就是在一代代的临仿过程中得以继承发展的。

  “仿”是吸收范本的若干突出因素,如笔墨、线条、皴法、构图等,进行借用或组合,借以作为自己抒发感情的手段,进行自由发挥,再度创作。这种方法,既是对特定风格传统的延伸和拓展,也符合自己的创造性追求。本文所说的“仿”,说的就是这一层面的含义。也即指的是通过“仿”的手段来师法前人的创作技法及书画精神。需要说明的是,代笔及作伪之“仿”,显然不在此列。

  中国书画和京剧一样,都有严密的程式与规范,书画的笔墨、形式、风格和京剧的唱腔、动作、行头等等,都有一整套定型化的规定,离开了这一点,一切都将无从谈起。特别是文人画,具有独特的文人化技巧体系和审美内涵,高度程式化、抽象化,要探得门径,登堂入室,必须从临仿起步。可以说,学习中国书画,谁也离不开“仿”。离开了“仿”,就号称自己独创了某一风格,无异于天方夜谭。中国书画固然有“道法自然”的理论主张,但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书源于书”、“画源于画”,通过对古代经典书画家的临仿,得以领悟笔墨的妙用,学会认识自然的方法。也就是说师法古人和师法自然不能偏废,只有学会了师法古人,才有可能学会师法自然。

  这方面,董其昌有着很深刻的体会,他多次谈到“师古人”和“师造化”之间的关系问题。他在题黄公望《天池石壁图》中说:“画家初以古人为师,后以造化为师。”在《仿米芾〈洞庭空阔图〉》卷末自跋:“余尝谓画家须以古人为师,久之则当以天地为师”。“师古人”最好的办法便是“仿”。

  要说“仿”,“吴门画派”在中国绘画史上是最具鲜明个性的。他们毫不讳言自己“仿”的行为,将“仿”和自己的“创作”等量齐观。沈周现存各大美术馆在画题上标明“仿”的作品多达数十件,文徵明取法前贤的“仿作”也有不少。“仿”对他们而言,实际上就是“创作”的代名词。

  董其昌也是很好的例子。他在习画过程中,曾临摹无数古画。现在传世的董其昌作品,最早的纪年为1590年代末,他习画始于1577年,期间20余年基本上留下了一个空白。这个“空白点”,恰恰是他打量临摹古人的时期,也许是他本人没有将这些临仿之作太当回事,没有好好保存或流向社会,以致形成了一个“空白”。现存董其昌以“仿”为题的画作,也有数十件之多。到了清代“四王”,几乎到了每画必“仿”的地步,恰似王翚所云:“每下笔落墨,辄思古人用心处。”

  如同绘画有写实和写意之别一样,“仿”也有两种:一种是纯粹的摹仿,追求照相式的惟妙惟肖,讲究细部的酷似;一种是从古人的构图、用笔、气韵上汲取灵感,只求神似,对细部不作过分要求。前者主要着眼于学习,后者着眼于再创造,而沈周、董其昌的临摹大致属于后者。常人的临摹,一望便知,是一种照搬式的临摹,而董其昌不是这样,他曾经收藏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多次对此临摹,但他的仿作,比如他与陈继儒一起乘舟共游送给陈继儒的画卷,布局上与原作并无雷同之处,说明他已经从模仿上升到创作阶段,是一种有分析的、有创意的临仿。他也曾临仿董源、倪瓒、王蒙,都不是刻意贴近原作,不很看得出临仿的痕迹。他只是汲取了前人绘画中他感兴趣的一些元素。

  董其昌的《江山秋霁》手卷,也是以黄公望的构图作为蓝本的,他在上面题跋道:“黄子久《江山秋霁》似此,尝恨古人不见我也。”非常有意思的是,他不说自己类似黄公望,而说黄公望“似此”;不说以自己无缘见黄公望而遗憾,而说“恨古人不见我”。这样说不单单表明了一种绝对的自信,更表明自己的“临仿”是能动的,是具有创造性的,有时甚至具有对临仿对象的超越性。实际上,董其昌的抱负还要大得多,诚如高居翰在《山外山》中所言,董其昌并不想照搬黄公望,而是要通过黄公望这一“途径”,建立起“自然之外的另一种新秩序”。

  特别是明人,对“仿”非常宽容,“仿”在画坛是一种普遍现象。但有创造力的艺术家,都反对亦步亦趋的摹仿,而只是将“仿”作为新的创造的开始。他们在通过“仿”悉心体会古人的笔墨风味、神采意蕴之外,还试图通过对师法对象的研习来传递自己的襟怀和感受。沈周在其弟子文徵明一幅仿荆浩和关仝的画上题跋:“莫把荆关论画法,文章胸次有江山。”其实文徵明本人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曾说:“不蹈袭前人,而阴法其要。”他只是学习古人的精华而已。正因为如此,画家们喜欢在画上题“仿某某某”之类,千万不要认为他真的是对某某某的临摹,非常可能只是以某某某为口实,自己大加发挥、创作了一幅作品。之所以冠以“仿”,主要是表明一种传承有序的态度,表明对一种正宗画风的接受,他们所仿的对象,必是画史上已有定评的,这种“仿”,只是向世人宣告对其画风、理念的一脉相承。比如董其昌经常“仿”董源、巨然、元四家,意味着从他们延续下来的“正统”画风,经过自己的倡导,得到了进一步弘扬。

  正因为如此,一位经典画家,哪怕他已经没有原作传世,也不妨碍别人继续“摹仿”。如王维被董其昌尊为“南宗”之祖,是画史上第一位达到“气韵生动”境界的文人画家,他曾用诗歌吟诵自己所筑的辋川别业,被誉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但是,王维并没有作品传世,唯一流传的是一卷几经转手仿作的《辋川图》摹本。王原祁于1711年得到《辋川图》摹本的石刻本,花了9个月时间进行临摹,并题长跋。可以想见,从一件一仿再仿的王维作品的石刻本上,是很难看出王维原作的“气韵”的,王原祁“仿作”的气韵,只能是王原祁所理解消化的“王维”的气韵,实质上是王原祁的气韵。诚如他在题跋中所云:“以我意自成……即云拙劣,亦略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遗意。”因而,这件作品,已经不是简单的“临仿本”,而是一件意味着“一灯相续”的创作作品,一件确立了王原祁的正宗地位和不朽成就的杰作。王羲之的《兰亭序》也并无原作,但并不妨碍一代代书法家对其顶礼膜拜,反复临摹,奉为书法“圣经”。在这里,“仿”已经被上升到精神层面,通过“仿”要达到的是一种精神气韵。

  当然,有一点是不言而喻的,“仿”不是目的,只是手段和过程而已。董其昌1605年在一幅作品上题曰:“画家以天地为师,其次山川为师,其次以古人为师。”前面所言“初以古人为师,后以造化为师”讲的是时序和方法,先师古人,后世造化。这里所说的“天地为师”、“山川为师”、“古人为师”,体现的是不同的层次和境界,“天地为师”为最高境界,其次山川,其次古人。真正的大家、大师,从“师古人”起步,最终还是必须“师天地”。问题在于,如果不通过“仿”而完成“师古人”的积累,是无法进入“师天地”的自由王国的。

  问题在于,现在的画家大都不太愿意正视“仿”,不太愿意坦承“仿”,事实上可能也确实很少在“仿”上面下功夫。他们更愿意一门心思“创作”、“创新”、“创造”,似乎离开传承也能够自成一家、“创”出一片天地,这是何等的荒谬和不自量力。在这种情况下,重提“仿”、强调“仿”,想必不是多余的。


美术报 评论 00008 “仿”的意义 2011-09-03 2129127 2 2011年09月03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