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报 数字报纸


00061版:副刊

浓与淡

  王维、裴迪相互唱和,各作《辋川集》20首。《孟城坳》,王维云:“新家孟城口,古木馀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裴迪云:“结庐古城下,时登古城上。古城非畴昔,今人自来往。”《华子冈》,王维云:“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裴迪云:“落日松风起,还家草露晞。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文杏馆》,王维云:“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裴迪云:“迢迢文杏馆,跻攀日已屡。南岭与北湖,前看复回顾。”《临湖亭》,王维云:“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裴迪云:“当轩弥滉漾,孤月正裴回。谷口猿声发,风传入户来。”二人同隐终南,且均参禅,比较二人诗作,潘德舆谓王优于裴,王渔洋以为二人劲敌,这样的优劣之论暂且搁置,就色调而言,如同锦地繁花中的两朵,一浓一淡也,裴迪浓,王维淡。

  良工善得丹青理。既为丹青,也有浓淡,浓之浓,淡之淡,非色阶上的增减,亦非分辨上的轻重,乃感受中的繁简,知觉中的深浅。

  魏庆之《诗人玉屑》云:“诗语大忌用工太过,盖炼句胜,则意必不足;语工而意不足,则格力必弱,此自然之理也。‘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可谓精切,而在其集中,本非佳处,不若‘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为天然自在。其用事若‘宓子弹琴邑宰日,终军弃繻英妙时’,虽字字皆本出处,然比‘今日朝廷须汲黯,中原将帅忆廉颇’,虽无出处一字,而语意自到。故知造语用事,虽同出一人之手,而优劣自异。信乎诗之难也!”

  洪昇《长生殿·夜怨》引不知何人诗:“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鹭鸶色白,隐于雪中,不飞不见;鹦鹉身绿,枝柳歇息,不叫不知。王昌龄《采莲词》:“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花脸两边开;棹入横塘寻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荷叶罗裙浑然,歌起始辨人来。龚开《黑马图》诗:“幽州侠客夜骑去,行过阴山鬼不知。”马体黝黑,夜暗如马,且轻捷无声,健蹄飞过,神鬼不知觉。杨万里《披仙阁上酴醿》之一:“仰架遥看时见些,登楼下瞰脱然佳;酴醿蝴蝶浑无辨,飞去方知不是花。”酴醿叶呈羽状,初夏盛花,形似蝴蝶,故“酴醿蝴蝶浑无辨”。诗人状物,手法不一,顺势描摹,各见功力,此引诗皆为钱钟书先生《管锥编》所有。遮掩主体,完美一体,隐入背景,不知不觉,画面虽浓,其浓也淡。

  冯煦《嵩庵论诗》云:“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小山即晏几道,淮海即秦观,两人作词俱哀怨。“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去年花下客,今似蝶分飞”,虽浓挚,却清雅。“小楼连远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宫腰袅袅翠鬟松,夜堂深处逢”,似纷华,也素朴。

  画,绘事也,古来无不设色,且多青绿金粉。先有设色,后有水墨,先有重色,后有淡彩。

  浅绛山水中,黄公望皴,仿虞山石面,色擅用赭石,浅浅施之,有时再以赭笔勾出大概。其形淡,质也淡。王蒙复以赭石和藤黄着山水,其山头喜蓬蓬松松画草,再以赭色勾出,时而竟不着色,只以赭石着山水中人面及松皮而已。其形浓,质却淡。无墨之墨,无笔之笔以取之。无笔之笔,气也,无墨之墨,神也,所谓以气取气、以墨取墨也。无墨可求染,无彩亦可求染,无彩之彩,彩中大彩。

  青绿山水中,李思训画山水树石,笔格遒劲,湍濑潺湲,云霞缥缈,时睹神仙之事,窅然岩岭之幽。其形淡,质也淡。张大千的泼墨重彩,以色当墨,大青大绿,抽象泼彩,大色无彩。其形浓,质却淡。王石谷所言“凡设青绿,体要严重,气要轻清”中的“气要轻清”,盖所指。《绘事微言》又言:“盖金碧者:石青石绿也,即青绿山水之谓也。后人不察,加以泥金谓之金笔山水,夫以金碧之名而易以金笔之名可笑也!”张庚《国朝画征续录》云:“迨元人倪云林、吴仲圭、方方壶、徐幼文等,专以墨见长,殊不知云林亦有设青绿者。”倪高士青绿佚失未见,盖也不俗。董其昌评倪云林:“独倪迂一种淡墨,自谓难学,盖先生老笔密思,于元镇若淡若疏者异趣耳。”他在《诒美堂集序》中又说:“昔刘邵《人物志》,以平淡为君德。撰述之家,有潜行众妙之中,独立万物之表者,淡是也。”此说显然已超出了艺评的范畴。

  张庚《图画精意识·画论》云:“墨不论浓淡干湿,要不带半点烟火食气,斯为极致。麓台云:董思翁之笔犹人所能,其用墨之鲜彩,一片清光奕然动人,仙矣,岂人力所得而办?又尝见思翁自题画册亦云:我以笔墨游戏,近来遂有董画之目。不知此种墨法乃是董家真面目。又草书手卷有云:人但知画有墨气,不知字亦有墨气。可见文敏自信处亦即是墨。故凡用墨不必远求古人,能得董氏之意便超矣。”

  不带半点烟火食气,即淡,反之则浓;即不俗,反之则俗。其淡在心,清风出岫,恬静自安,然后发而为诗,其不俗在胸,万法归一,独得其旨,继而挥而成画。丹青竞胜,反失山水之真容,笔墨贪奇,多造林丘之恶境。俗与不俗,安之若素。

  “墨淡”而“意淡”,苦心设法,刻意安排,如作史之义,昭往训来,美恶具列,不劝不惩;“意淡”而“墨淡”,无中生有,不知不觉,如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乌衣子弟,湖海宾游。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列“冲淡”品:“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又列“纤秾”品:“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亦浓淡之外也。


美术报 副刊 00061 浓与淡 2011-09-17 2089662 2 2011年09月17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