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绘画,醉心艺术,还能做点什么?王迎春茫然了。
在今天,谈论艺术创作的纯粹性、非功利性犹如奢望,明天还会有方向吗?
市场化导向与严酷的泛娱乐化风气考验着艺术的生命力。越是在这个时候就越是显示坚守的意义、真诚的意义及价值。
一、天成之美在灵性
谈到王迎春,自会谈到她与杨力舟合作的那些名画——《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毛主席给晋绥日报编辑部人员的谈话》、《挖山不止》、《黄河在咆哮》、《太行铁壁》、《太行烽火》等。也自会谈及这些作品产生的背景,时代的、文化的,谈及天时、地利。“地利”即西部的滋养。在那里,她沉潜在生活中,深切地感受民情风俗、文化积淀及时代风云,并决心用手中画笔加以归纳提炼,绘成图画,用她的专长反映生活,回报社会。生活本身无可厚非,它的基本面貌一定要体现绝大多数人的诉求和心愿,因而永远充满活力,展现希望。它从不缺乏美。艺术家只须从中捕捉画面,将物象与主观感受相结合。毕加索说:“艺术家是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刺激的仓库,从天空、大地,从纸片,从走过的物体的姿势和蜘蛛网等,都能不断地使他感受到某种刺激。”由“刺激”到形成作品,则是艺术的“十月怀胎”。
王迎春出身工人家庭,1942年生于太原市。早在小学读书期间即表现出绘画兴趣与灵性。她就读的太原市柳巷小学没有美术老师,美术课由班主任老师代理。有一次上美术课,老师说:“你们随便画吧”。大多数孩子都照着墙壁上的五角星或铅笔盒上的图案画,唯独王迎春对着讲台上的老师画速写,画好之后还涂上颜色。等到发作业本时没她的,“咋不给我发本呀?”老师说:“本在校长那,校长叫你到他办公室去取。”校长拍拍她的头说:“是你画的吗?画得很好,还真挺像。但以后不要随便画老师啊。”校长接着说:“以后学校画黑板报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我自己吗?”她问。校长说:“是,你自己,你一个人包下来。内容由老师给你布置。”
这年王迎春8岁,读小学二年级。出一期板报要有内容、有图案、有设计,图文并茂,还要新颖好看,还要每期不重样。校长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女孩子?而且要她独立完成?校长在用这种方法培养一位小画家吗?
常常,放学之后,别的孩子都走了,她留下来画黑板报,老师陪着她,把内容大概讲一下,任由她独自发挥。老师买来烧饼,她吃着烧饼画着画,慢慢长大。后来,由画黑板报发展到画挂图,老师出个题目:“上课讲话要举手”,她便画几张课桌、一些孩子,其中一个孩子举手示意,要求发言,画成之后在图画下面写上字:“上课发言要举手”。“吐谈要往痰盂里吐”,她画一个孩子掀开痰盂盖,画一根虚线表示吐到痰盂里了……虽然简单,使用一些普通纸张画水彩画、儿童画,它却是早期创作,没有任何参考、模仿,全凭想象自由发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个能力?没人指导没人教,老师让画就画出来了,一直画到小学毕业,上初中了,小学老师还经常喊她回去画黑板报、画挂图。
后来,王迎春作为艺术家的一些突出的特长、能力,例如构图能力,将一个主题变成一张画;将生活中的感受转换为形象思维、画面语言等等,其源头、原点,都与在小学得到的锻炼有关。从小画家到大画家,王迎春用一句“命很重要”作了概括、形容。
1955年,王迎春就读于太原市一中,美术课老师赵梅生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圆,点上两只眼睛,两个嘴角往上一弯笑了;往下一弯哭了。一个简单示范,感觉非常神奇,感觉画画太有意思了! 促使她越发喜爱。初中二年级,新来一位美术老师叫卓然,毕业于南京艺专,科班出身,中西兼长,指导学生画素描、画石膏、画圆球体,把一个圆球画得立体、画出明暗关系,这让王迎春第一次感到画画有难度,因而也越发有兴趣,一定要按照老师的要求画出来。她报名参加“绘画兴趣班”,课余时间画写生,到少年宫画石膏像,到公园里画桥、画塔、画荷花,背个画夹子到处跑。“哎呀”,邻居跟她母亲告状说:“你们家春子跟一帮男孩子到处跑。”这期间,她的写生作品入选太原市“中小学美术作品展览”,第一次向社会展示她的绘画成果。
初中毕业之后考高中还是找工作?当时也就这两项选择,还没有报考美术学校这个概念。班主任说她数学学得好,到家里走访,动员她报考高中。卓然老师也去家访,要她报考美院附中。母亲认为美术只是爱好,不是专业,不能当饭吃,不能养家糊口。卓老师说:“你不懂。一张画发表之后能挣200元稿费。”父亲干体力活,月工资70元,养活全家5口人。画画比干活挣得多,有说服力,母亲同意女儿报考附中。正赶上西安美院及附中到太原招生,设有考点,太原共考上5个孩子,有4个是卓然的学生。就这样,在这个考点上,王迎春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改变。没有卓然,她顶多报考高中,毕业后找份工作养家糊口。工农家庭,压根就没想过成名,没指望成龙呀变虎呀,成个家,有份工作就很满足了。因为爱画,又碰上卓然这样的老师,一生的命运就此改变。当一个广阔的、崭新的美术天地向她敞开大门的时候,她陶醉着、吮吸着。她发现,只有绘画才能带给她真切的快乐、无尽的享受。
二、心无旁骛作笔耕
1957年,王迎春考入西安美院附中学习绘画,从附中一直读到大学本科毕业,从1957年到1966年,10年时间在西安,经历了五七年“反右”,五八年“大跃进”,五九年“反右倾”,“三年困难时期”,六四年“社教”,六六年“文革”,一个在校学生,所有这些运动都赶上了,一个不拉。领导挨批、教师挨批、大学学生也挨批。有一个被打成右派的大学生人称“谢牛刀”、“牛魔王”,几个女同学相邀说:“走,咱去看看‘牛魔王’到底啥模样?”找到他的寝室,迎面有人问:“你们找我什么事呀”?女生们一见扭头就跑。哪是什么“牛魔王”?很正常的一个人,因为有思想而遭受迫害,甚至毁掉一生,这就是“政治运动”。王迎春跑回去之后心想,我上美院为了什么?我是来学画的,不是为了天天参加批斗会。有时开大会,她便“开小差”,在下面悄悄画速写。主持人在台上喊叫:“这么严肃的大会有人居然在下面画速写!”她没理会,旁边有同学提醒说:“说你呢!”那个时候,她就“白专”了,一位团干部坚决不同意发展她入团,说她是一个“白专”典型,只对画画感兴趣。
难忘1958年暑假,过得最有意义。她参加班里组织的“诗画长安”活动,三五人一组,分头下去作画,画遍长安县几十个村庄。每到一个村庄粉刷一面墙壁,画成壁画,配上诗歌,老乡们围着看,感觉很有成就感。背着行李卷、颜料桶,一群学生娃由这个村步行到那个村,画完一个村紧接着转到另外一个村,有时要走到深更半夜,惊了狗,“汪汪”叫。那年吃饭不要钱,走到哪吃到哪。一斤面蒸一个馍,叫“大杠子馒头”,王迎春一顿能吃一个。就觉着要进入共产主义了,地里的花生多得没人收,白面馒头随便吃。大丰收呀,大跃进哪,到处都是亩产千斤、万斤,画在乡间墙上的画也全是这类内容,小孩在花生壳里睡觉,站在麦穗上唱歌……没想到,转过年来开始饿肚子。
感谢阎勤民同学,发起、组织了这次暑期绘画活动,痛痛快快享受绘画的乐趣,王迎春发挥她擅长构思和组织画面的能力,只要有一个主题,她很快能构思、编织出画面。阎勤民是干部子弟,很有组织能力,胆子大,点子也多,在成天开会、不准画画的情况下,他想出这么个点子,走出学校,以配合政治运动为名,为同学们创造了这次实践机会,利用暑假集中画了一批大画,显著地锻练了绘画能力。其绘画风格则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既有生活真实又不乏丰富的想象力。
随后,校方安排画礼堂壁画,王迎春被选拔出来参与创作,与两位同学合作完成了巨幅壁画,而后又合作了一幅长卷《跃进图》,代表学校向省委献礼。她发挥自己的专长,构思画面,贡献创意,画一朵大花涵盖整幅画面,花瓣里展开各种场面,有大炼钢铁的、开拖拉机的、给农田施肥的……工农商学兵,都在“大花”中。在这个时期,画什么、怎么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即使在那样的环境下,她也没有放弃努力,尽可能地寻找和创造实践机会,积累和发展自己的艺术才华。
附中4年,除了开会,参加运动,学校也还断断续续开展教学。1959年上创作课,老师正正规规指导学生搞创作,这让王迎春十分兴奋,跃跃欲试,构思了一幅草图《四女跃进》,画几位女性劳动者,有挑粪的、养猪的、修梯田的、搞科学试验的。老师表扬基础不错,要求她画到熟宣上,力求画好,争取出版。这是王迎春的第一幅国画作品,要勾线、上色,人物以外,还要画背景,草呀、树呀都得画出来,她感到有些为难,杨力舟主动提出帮她画,她画人物,杨力舟补景,画筐子、土坡、劳动工具。画完了,老师推荐到《陕西画报》发表,得到20块稿费。回想当年卓然老师说画画也能挣钱,果然应验了,虽说钱不多,难得兆头好,用自己挣的钱买双鞋穿,感觉好极了。
这年王迎春17岁。
三、融入西北大环境
还在婴幼儿时期,王迎春生活在外婆家。外婆心灵手巧,会画炕围子,会剪窗花,用这些东西将屋子装扮得喜气洋洋。窗格很多,窗花也很多,五颜六色,非常漂亮,她一睁眼就能看到,形与色的交织正是她生命的早期记忆。外婆用白布为她缝制一个布娃娃,塞上棉花,画上嘴巴、眼睛,用黑粗线捆扎成小辫子,生动可爱,喜欢极了,每天背着到处跑。外婆的屋墙上还张贴着年画四条屏,画的是花木兰、穆桂英、梁红玉。这类四条屏构图形式对王迎春影响深刻,从《四女跃进》到《同在春季》,到《被屈辱的妇女》,再到《太行烽火》,长达半个世纪的艺术实践,她都在尝试运用这种传统形式。婴幼儿时期享受那样一个至美的环境,到少年时期萌生对美的向往、追逐;到融入大西北,接受新事物,加深对美的理解;从欣赏美到创造美,王迎春的人生轨迹非常清晰,也因而非常纯粹。
“大西北”伴随大视野。外出求学期间,寒暑假来往于秦晋大地,目睹和感受黄河两岸人民的生活情形、劳动场面。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对于她顺理成章,自然而然,也是那个年代的绘画潮流。例如她画放羊娃,画小羊羔,得其天趣,活泼可爱,看似童话般的编织,实则源于生活。那时,每个学期都要下乡实习。1964年学校搞“社教”,她随队下乡,参加劳动,吃住在老乡家里,时间达一年之久,成天在沟梁土塬上转悠,看那阳光洒在山岗上,跟随娃娃们上山放羊,非常开心。她从这种亲身经历中提炼出画面感,画那无拘无束,明媚宁静,和谐自然,一个一个陕北放羊娃都那么可爱,活跃在她的脑海里。她将羊画得拟人化,作品洋溢着童话般的气息。朴素的创作手法已经不再是生活的直观表象、直接提取,而是对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进行高度体验及综合加工的结果,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产物,寥寥几笔,高度概括,足见作者对美好事物的观察和理解之独特和巧妙。
我们看到,生活经历正在逐步改变王迎春的审美倾向,促使她的画风由小情趣逐步转向大格局。她天性善良,爱美却挑剔,小时候跟着大人看戏只看“花旦”,不看“花脸”,只要发现舞台上要出现“花脸”了,绝对不看,马上钻到凳子底下或捂着眼睛问:“走了吗?”,直到确信“花脸”退场,她才睁开眼睛,接着看戏。看的是“山西梆子”,现在叫“晋剧”。三四岁时,她就跟大人吹嘘说,长大了要当名角,把外婆的头巾戴上,在土坑上模仿一位当红女演员的表演。她模仿着画外婆屋墙上的挂图,喜欢画古装仕女。后来跟卓然学画,卓老师鼓励她说,你将来就画仕女吧,肯定能画好。初中时期她经常画仕女,画梁山伯、祝英台、穆桂英、花木兰。迷恋林黛玉,酷爱仕女画。她画的月份牌画,自己家里挂着,同学家里也挂着。考入附中,第一次参加校办展览,她临摹了一幅徐燕蓀的仕女作品,得到好评。
但是,大西北注定要促其改变。悲悲切切,唯美的东西渐渐淡去,她的作品由柔弱之美转向厚重之美;由单一的观赏性到强调浓郁的生活气息,突出精神内涵;在这样的审美意趣上锐意攀登。
这种转变,明显受到刘文西影响。1958年,刘文西由浙美毕业,分到西安美院任教,一年后在学校展馆陈列展出“陕北写生头像系列”,为王迎春所喜爱,不仅仔细欣赏,而且还认真临摹。杨力舟出个点子说:“你去和展馆的老师说说,要是能借出来临摹就好了。”还真说成了,每天闭馆前借2幅晚上回教室临摹,第二天开馆前还回去,等到闭馆时再借、再还,用这种方法将这套“系列”全部临了一遍,对西北农民的形象产生浓厚兴趣。
她虽生在城市,同中国绝大多数城市人一样,与农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上溯二代、三代,祖上全是农民。农民、农村、农田,是我们谁也脱不开的根系。可是,若不是画画,不会对农民的形象如此着迷,不会去研究不同地域的农民有何差异?刘文西发现并刻画出陕北农民特有的形象美,说到陕北农民,马上联想到白头巾,联想到《四代人》里的那种形象。可见,优秀的艺术作品所能产生的社会影响有多大。在刘文西的作品前,王迎春愈加清晰地确认着自己今后的绘画方向,无论思想、感情还是艺术实践,深深地扎根于大西北。
附中毕业后,她考入西安美院本科国画系,继续研习人物画。她酷爱传统山水画技法。国画之外,她还到油画系蹭课。她一直将素描作为重点,长抓不懈,以求准确把握人体结构,不断强化造型能力。结构找准了、理解了,面对形体,几笔就能画出来,画在点上。否则,就只能一点点地抠。她酷爱雕塑。主课以外,多数学国画的同学选择工艺美术为选修课,唯独她选了雕塑,作业还得了个“五分+”。课余,她临摹宋人山水画、花鸟画以及其他传世名画。并且,她开始涉猎西方绘画,上世纪60年代还接触不到西方各流派的绘画,她侧重研究了罗马尼亚画家博巴的“结构素描法”。她追随刘文西,从校园到陕北农村,从课堂到田间,刘老师画速写,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她暗自较劲,老师一天画10张我也得画10张。山水、雕塑、博巴、刘文西、蒋兆和,她不遗余力地吮吸所能接触到的绘画营养。
四、基层实践练硬功
生活中,你只要全心全意地、真诚地热爱一项事业,生活迟早会为你准备好礼物。
1966年本科毕业后,王迎春分到北京幻灯厂就业,成天开会、劳动,没有时间画画,倘若不想荒废,就得另谋出路。她选择了回老家太原,和杨力舟一起找到一家印刷厂上班,负责产品的图案设计。大学生主动下基层,很受工厂欢迎。那时候生产事小,“革命”事大,三天两头上街游行,扛着大牌子,打着大标语。印刷厂是小厂,自打来了两位大学生,名声大振,他们画的宣传画、领袖像在游行的队伍里十分醒目。画厂区门前的毛主席像更是视为艺术实践机会而十二分地用心,造型准确,色彩逼真,画成后的效果比印刷品还好,引起轰动,成天有人围观,惊动了太原市的美术爱好者,前来观看临摹。 (下转第4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