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印海钩沉
□林乾良
□林乾良
10.俞序文
近现代之印谱中,最称渊雅、精工者无疑应属《丁丑劫余印存》。此谱为杭浙四大藏印家各出所有倩名手精拓而成,作为终抗日战火(丁丑即民国二十六年,八年抗战由此始)后劫余之检阅。
四家中,丁辅之、高络园与葛书澂(平湖人)均为世所知,仅俞序文知之者甚少。十多年前,西泠印社所出书竟误指俞氏为创社四英之一,闹出大笑话。
要论俞序文(1897-1942)之藏印,还必须从其外祖父傅节子谈起。傅氏浙人而宦闽中,为赵之谦之好友,赵氏曾为傅氏刻过不少印。傅氏生一子三女,子傅栻寿不永,又无子女,故傅家两代所藏均归于三女傅青儒。青儒嫁余杭俞氏,育两子。长子彦文,任要职于财政,无意于文物,故悉交于次子序文。
俞序文能治印,但所作极少。余留心多年仅得三印稿于其藏书上,有注文称系其自作。今发表“俞氏藏本”与“金石癖”两印以见一斑。
11.王鹿春
民国之时,杭州有名画家王鹿春。《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有传:“王耕,现代。字鹿春,浙江萧山人,在杭州卖画为主。初写人物,近任熊一派。至中年,凡花鸟虫鱼皆有法度,亦喜作博古。题字学金农。性诙谐,所得润资半以买醉。余则搜罗瓷、铜、玉石以为乐。民国十几年卒,年五十余。”此传不谓不详,却未及于印。其实,王氏早年有印作。
此印刻白文“胆大心小,智圆形方”,颇含人生哲理。若论印风。则近明清之际而略有浙派之流动意蕴。边款为柯怡(字匋庵)所补:“此石由王鹿春君所赠,篆法高古可爱,不知何人之作一恨,匋庵记”。因系早岁之作,此道久不弹,故王氏讳言已作。
余任天先生告:昔年曾藏鹿春款之印,早已散传。尚藏王氏所用红木镇纸。上刻砖文篆书“光绪二十二年五月六日鹿春王氏造”。此物余于“文革”中曾借出拓数纸,其平方正直略显流动之神韵一如此印,更证此印当系王氏所作也。
12.陈叔通
杭州陈豪(字蓝洲)之两子,皆民国时之闻人,二子仲恕名汉第,为求是书院(浙大之前身)之学监;三子叔通名敬第,为辛亥革命元老,反袁尤属有名。
建国后,陈叔通曾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政协副主席及工商联主任委员,可谓属国家领导人一流,韩师登安与陈氏有世谊,每娓娓为余道及陈氏曾集历代画梅百余幅并关心西泠印社诸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余从沪上文物商店购得一印。两面刻,一系朱文古玺“蝶孙”,一系白文汉印“福”。边款三行:“蝶孙大兄法家鉴定,丁酉九秋二十又七日灯下治。叔通并记。”回杭后,即检之《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偌大巨著仅金代之宇文虚中一人与“叔通”有关。虽知陈叔通,总以为他系政治要人而未加考虑。
一日,携新得数印趋谒韩府。登安师一见即断为陈公之作,并称蝶孙亦杭州人。并留拓边款两周后始归还,可见其珍重也。今韩师仙逝已久,每思昔年容膝楼论印之乐,不禁为之神往。 (待续)
13.范帝青
此君名中有帝,或以为真人必狂士,其实大谬不然。可见,世事往往不可以常理度之。
余于文革中于西泠之山川雨露图书室见此印,刻章书“落花人独立”,款“帝青”,价一洋。曾向值班者李君哂其过贵。后于亡友申屠云章处闻知:当年申石伽创小留青馆书画社,其弟子必另起一带“青”字之名。忽忆帝青,即询及此君是否馆友,云章兄告:不但是,而且为杭州之社长。临别时又告:帝青实一爱国者,杭州沦陷时,彼开一西蒙书店以济市民,其名盖隐西子蒙难也。翌日适星期日,即趋西泠购印捧归,李君怪余之前后异态焉。
后查民国三十六年所出之《美术年鉴》,果有“杭州理监事为范帝青”句于“小留青馆”简介中。八年前,从鼎宇师弟处挖得范氏山水二十幅,曾撰《为人遗忘之山水大师范帝青》一文。
范帝青名瑾,其人性谨朴而守身如玉,果如其名。范氏为人极低调,另有生业(房产),艺事纯为爱好。此印系以草书入印,五字参差错落,分朱布白自然典雅,佳作也。亡友以“篆外求印”作标榜之孙正和当年曾见此,亦自叹不如。
14.邵裴子
余于六十一年前跋涉七日,从福州至杭州入国立浙江大学习医。曾闻:省文馆会主任邵裴子原为浙大首任校长。后来,又同为西泠印社之社员。
邵老晚年,居马市街文管会宿舍。与余同任科技史研究会之王士伦,即其邻居。因被患泌尿系统肿瘤,我曾应邀前往会诊数次。论医之余,也谈些金石。所之,也是忘年之交了。
其时,我已立志收集资料将来续写《印人传》。因此,见到老辈必以“您会印否”为询,对邵老亦不例外。彼不作答,而从其大写字桌右手一抽屉中摸出一把刻印用之平口刀相示。彼未说明,余亦不敢再问。过几天再去时。他忽然郑重地取出一方“邵长光印”来,并称:“此系我早年所作。”我翻阅五面见无款,但不敢问及。彼已会意,说自己边款刻不好。曾想请王福老刻个序也迟迟未作。如今,更无人可补矣。那天告别时,他忽将此印举赠。并称:“你系四十年来首先碰它者,也算有缘,即以相托。”其时,余简直目瞪口呆,不知所对。后其女邵令仪告我:此印之封套为早年她所手制。
15.金石寿
书法家每以“金石之寿”入书,亦有仅作“金石寿”者。而民国时之杭州印人金公即以石寿为名,亦巧矣。与之同类者如南浔之金石书画家王公,而以孙乐为名。姓名组合之妙,莫过于此两公。
金石寿原籍苏州,先客杭州。任职盐务局,工余颇喜金石碑版以及弄石治印。家藏一商觯,即颜所居为商觯室。曾恳其师邓散木为刻朱文“商觯室”印。金氏所藏印,余曾得小部分。昔年中国印博开馆前,曾请八专家论证,两人提出不应缺邓氏作品,而印社实无藏。大家目余,只得表示当检一佳者相赠,即“商觯室”也。邓之边款注明:以虞山师(即赵古泥)法刻相赠石寿,则一印关乎三代印人也。决心赠印博,自当择最佳者。
金石寿为人端谨,在杭绝少与同好交往,西泠诸集均无其踪影。唯抗战时期随盐务局迁龙泉,适由金维坚、余任天等发起龙渊印社,彼曾参加。
此印西面刻:朱文古玺“金氏”与白文汉印“石寿”是也,石虽小,印则雄,佳作也。
16.陈兼善
三十多年前,沙师宴请一台湾名家令我作陪,以其子为浙医一院医师余之同事故也。原来,即中国首席之鱼类学家陈兼善(字达夫),其时,余已开始从事印史之研究,知道1914年成立于杭州一师之乐石社之中坚份子有此人,果然。一师毕业后,彼极少与金石书画界来往,故世人罕有知其能印者。陈公曾任台大校长、台湾博物馆馆长等要职,其时系秘密来大陆渡晚年。国家即命其子陈枢专职侍父,可见重视。
陈公于印,颇为深研,虽浙之诸暨人,然在杭多年。尤以所就学之杭州一师,老师中名流辈出。其时成立之乐石社,得李叔同(弘一法师)、经亨颐等名流为师,又与西泠印社之叶铭、王世等多所来往,声明甚隆。陈公与沙师曾同任职于广州之中山大学,既属金石交又为旧同事。阔别数十年,复合于杭州,真世纪之会也,余有幸参与焉。
此印刻“金石寿”三字,属大篆而以细朱文成之。外有紫檀印盒,为某友索去。有边款,匆遽中未拓。余以手战故,已多年未拓款矣。
17.王杰人
亡友孙元超、韩师登安之早年弟子,故余以师兄呼之。孙君遭遇之惨烈,余每与朋辈道及必为之泪盈于睫也。
孙君绍兴籍,其同里有王氏弟兄三人者皆金石书画家。竹人、菊人以画名世,杰人以印著称。其实,此四人后皆在杭生活。
此印系孙元超临终前一年所赠。当时,正值十年动乱,斯文扫地。孙君苦烟瘾,嘱以卷烟二十包为赠,当有奇物令我惊喜。余以烟往。孙君先尽半枝,然后徐徐探囊出小印一钮为赠。其印文甚怪,初不能尽识。孙君乃称:“印文七字,生生世世作印人也。作此印者,亡友王杰人也。赠印者吾而受印者汝,此三人皆今世之迷於印者也,宜有此印缘。”
再察边款:“癸卯四月,杰人制。”查历书,系作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杰人之长兄竹人,名云,系西冷印社社员。菊人、杰人亦常与西泠诸公盘环、不知何故未能入社。三兄弟皆能金石书画,杰人尤精于治印与刻竹。韩师登安处有两箑骨系其所刻,精妙之极。杰人亦韩师之金石交,当年两人曾拓遍杭郡诸藏家。
18.周轻鼎
文革中,余愤造及派“只专不红”之苛责遂逍遥于金石书画中。受韩师登安之启示,乃立志于印人传之研究。
浙江美术学院多位教授,均曾协助我院针灸专著图谱之作,时常晤谈于斗室。其中,能治印者仅邓白一人,余尤亲近焉。邓公知余志向后甚嘉之。并称雕塑系名家周轻鼎亦好印多年,世人知音极少,并允为我先容。
周轻鼎(1896-1984),湖南安仁人。上世纪二十年代曾求学于上海美专,后又东渡日本,西赴巴黎,苦苦求索,终于成为国际著名之雕塑家。尤以动物雕塑,世推一流。周师母系东南亚华侨,与余同籍福州。见面时,每作乡谈。又因两老偶有医药之咨,余必诚心为助,故每往必茶点为欢。周老为余述及在巴黎时与音乐家冼星海同居斗室,并制豆腐为生事,历历如在目前也。雕塑大师竟能治印,令我称奇不置。
周老治印,起于少年时受乡里影响。在上海、日本之时均未曾间断过。彼又能诗,余曾录其咏动物之诗有句云:“对我无言能解语,于人有益可捐躯”。余以为:古今赞动物之诗皆莫能胜此者,可知其对动物感情之深。
由于两老者之雅爱,曾出印一盒命余择一二留作纪念。余择瓷、石各一,再拜受之。今将石印发表,白文“泥人岂敢步诗坛”七字,关于周老之雕塑、诗词与篆刻三事。印文任其倚斜,系周老真率不羁之作风,并非效法齐白石,读者请留意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