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
■唐吉慧(上海)
一
整整一个夏天,天申老师除了外出唱昆曲,大多的时间就消磨在自己恒温25摄氏度的卧室里。一个人坐在靠着窗台的软椅上看电视读报纸,也在这张椅子上接待朋友,解决简单的一日三餐。我常常有空去探望她,坐在她对面的软椅上和她闲聊。中秋节前一天我去还她跟她借了一年的三本书,是苏州张家四姐妹老二张允和生前赠她的,《张家旧事》、《最后的闺秀》、《多情人不老》。张允和,一个好玩的老太太,扉页的签名规规矩矩,插图上的笑容却调皮得像个孩子:“不知多少年了,我们在北京见的面,还有她的先生,著名的语言文字专家周有光。”天申老师翻着书说,“她们四姐妹个个人好,又长寿,要说最熟悉的,还是我和张充和,那个老太太了不起。”
二
美国海外昆曲社的安娜阿姨今年3月来上海,我与天申老师在城隍庙一家餐厅为她接风。她说这次行程是要去苏州昆曲博物馆为她的老师充和先生捐赠早年演唱昆曲《游园》所用的一领斗篷、1991年手抄昆曲曲谱,和一副点翠昆曲头面:“充和老师一直记挂,要把最好的珍藏留给故土,留给懂得珍惜的人。”斗篷是充和先生民国时期定制的,工楷抄写的曲谱谈妥了上海一家出版社明年影印发行,点翠昆曲头面是用罕见的翠鸟之羽镶嵌在金属上的工艺制成的,都是极其珍贵的艺术品。我为老太太的捐赠感到既意外又兴奋,但得知她把不少书画珍品捐给了执教二十多年的耶鲁大学,也颇为惋惜:“回苏州建所纪念馆多好,便宜了大洋彼岸的‘山姆大叔’了。” 我说。
叶圣陶曾说,苏州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便有了顾传玠、周有光、沈从文、傅汉斯。张充和1947年结识傅汉斯,1948年嫁傅汉斯,1949年随傅汉斯去到美国,2003年5月傅汉斯病重,并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傅汉斯与顾传玠、周有光、沈从文一样,都是幸福的男人。现在40多岁的小吴、70多岁的裴老师,分别照顾充和先生白天和晚上的生活。她基本保持了很好的作息,晚上11点睡觉,早上4点起床喝咖啡,写上两小时的毛笔字,而后吃早饭。白天她教小吴唱昆曲,她要小吴唱花旦,教的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和《长生殿》里的杨贵妃,可是小吴不爱唱曲子,要吹笛子。晚上裴老师来,她就教裴老师写毛笔字。我对安娜阿姨笑笑说:“老太太一点不寂寞,一生迷恋我们民族最传统的两样文化,老来心境恬淡,成了愉快的精神消遣了。” “98岁的人,每天坚持锻炼身体,要踩自行车器材3次,从95磅减到了80磅,还自己洗衣服。她要把年轻时临习过的字帖都重新写一遍,最近写到张黑女,写了70遍了。那天对裴老师直叹气,说怎么都不像呢,还要再写30遍!” 安娜阿姨接过我的话,“很多大陆的朋友劝她回来安心养老,可她放不下自己的儿子,放不下自己的书,和在那里的朋友们。”祝老人家健康。我心里默默祈愿。
几个月前,北京《收藏家》杂志唐吟方寄来新版的《雀巢语屑》修订本,我向来喜欢吟方老师练达的文笔,从文言夹杂白话的风月里走出的传统文人、传统文人们的一颦一笑,尽是怀旧之人苦苦寻觅的绿荫小径。
我爱读那几段关于张充和的文字,有段说:“张充和九十五岁前后,眼睛聚焦不准,只能用一只眼,故其写字字形皆失形,用笔亦非常态,迨至九十八岁,因其已适应用一只眼观察,字形又回复故常,兼之临池功深,虽老腕,字迹豪迈如昔,余深嗜其隶书,谓其魄力可平视翁常熟。”他书中配得那幅张充和癸未春二月录放翁诗《舍舟步归》,“蚕头雁尾”,果真是隶书:“那年与白谦慎一起为老太太在现代文学馆办展览,我赞叹她的隶书好,她说我有眼光,就在展览后把这幅字送了我。”吟方老师说。确实,吟方老师有眼光,书中的其他配图,费新我画的扇面、梁起超的楷书对联、叶圣陶的信札、朱家溍画的守岁图等,全是难得一见的文房精品。
《语屑》又写,“张充和晚年以书为乐,尤好临孙过庭《书谱》,其临第一百本为弟子白谦慎所得。谦慎宝之,出重金送回国内,委苏州名工裱装。慎言:当代小楷书家,以充和为第一人。”自古文人多情,偏爱闺秀作品,薛涛、董小宛、陆小曼、周炼霞,到现今的张充和,光听名字,人就晕了,若有手泽相亲,简直咬了一口董小宛亲手做的董糖,甜得一定酥掉牙。老太太会做诗填词、会唱昆曲,字又写得那么好,称她为“最后的闺秀”,一点不假。虽说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终究有人愿意沉醉在这一纸小小的墨影里,比如董桥、比如唐吟方。当然,其实我也喜欢,不过得知数年前充和先生的一幅隶书对联“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董桥先生花了一万美金才买下,不免慨叹自己心长钱短。后来友人言及近年老太太的某位学生由美国回大陆,偶尔带些老太太书写的扇面都以数万元人民币一张的价格售于某些藏家,我听了再不好意思开口请安娜阿姨代我向她求几个字了。只好学袁子才的样刻上一枚私章,“吴门充和是乡亲”,以致仰慕之情。
三
天申老师与张充和初识于1978年,一次复旦大学赵景深教授在家设的曲会上,赵景深是当年上海昆曲研习社的社长。“由于初次见面,和她并未多交谈,大伙儿只顾在一块儿唱曲子高兴。”天申老师说。不过她记得自己唱完《牧羊记·望乡》,张充和是夸了她人虽长得小,嗓音却出奇地好、出奇地响,后来张充和唱了《牡丹亭·游园》。天申老师上世纪80年代初移居美国,和充和先生多了往来,一起看戏,一起唱戏,直到90年代初重返故土,又渐渐少了音信。充和先生长天申老师18岁,缘由张家四姐妹中,充和排第四,天申老师遂称她四阿姨。如今这一晃几十年过去,充和先生成了98岁的老太太,天申老师也是80岁的老太太了,她常用夹着浦东口音的上海话对曲友们说,喜欢昆曲的小囡是乖小囡,喜欢昆曲的人长寿不老。我真的觉得这些老太太们总那么年轻,满心欢喜地悄然守着画廊深处那座牡丹亭,但闻笛声,款步而出:“好天气也!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她们是永远二八佳龄的杜丽娘,是张允和书里写的,多情人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