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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40版:画家

被遮蔽的艺术大家——熊纬书

■邵大箴

  熊纬书(1913-2002)先生,一位杰出的20世纪中国画画家,他的不平凡经历和充满人文精神的写意山水最近终于逐渐露出水面,受到人们的关注和重视。他是中国现代史上不少被遮蔽了的智者和贤者中的一位。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这位曾在旧政权中谋职的正直知识分子,以欣喜的心情迎接了新中国的成立,并尽心尽责地为之效劳,但他还是在“文革”中被打入了另册,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利,下放到偏僻的高邮农村以体力劳动谋生。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然怀着一颗热忱的心,用画笔和诗词表现对祖国历史、对民族文化、对大自然的热爱之情。在他进入古稀之年后,改革开放大潮给他带来了希望和欣喜,使他的精神振奋,重新焕发起新的创造活力,留下了一批弥足珍贵的山水佳作。回顾他的坎坷历程,我们用弘一法师临终前的一幅题字“悲欣交集”来形容他的一生,看来是恰当的。

  熊纬书出生于河南省商城的一个书香世家,祖父熊宾是慈禧寿辰恩科进士。他自幼受祖父和父亲指导通读古今典籍,涉猎很广,钻研很深。少年时拜著名画家黄申芗、徐燕荪为师,学习国画、书法;稍后又拜著名诗人赵元成为师,学习格律诗。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熊纬书满怀救国热情投笔从戎,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任书记(秘书)。抗战胜利后先后任安徽省报编辑、中国国史馆协修。解放后,任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工具书编辑处副处长,兼任南京大学历史系客座教授。1970年文革期间被下放到江苏高邮当农民,1979年落实政策,1989年回到南京。

  从熊纬书的经历看,他不是专业画家,可是,他的山水画却具有很高的水平,他的笔墨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何以能如此呢?我以为,可以用两个字来回答,那便是“修养”。

  陈师曾在《文人画之价值》一文中分析说:“文人画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其此四者,乃能完善。”细细考究,这人品、学问、才情和思想,哪一项不属“修养”范畴?所谓修养,大致上可分两个方面:一是为人一方面的,即一个人的人生经历及对人生的感悟,人品、思想,皆从此出;二是知识、文化、艺术方面的,即学问、才情这一类。光有人生经历而没有对它的深刻感悟,谈不上有人生修养。光有学识而无才情,也很难说有文化艺术修养。当然,才情有后天获得的,更有先天赋予的,因人而异。熊纬书的人生饱经风霜,喜怒哀乐愁五味杂陈。他在自己的诗词和书画的题跋中,对人生炎凉的感悟多有流露。例如,文革动乱时他在题为《清明三首》的诗作中写道:“鼎鼎百年间,我生略如春燕与秋鸿;雪泥爪痕几何时,一场大雨失其踪。”荒凉、悲怆之意,溢于言表。而在改革开放大潮席卷全国的上世纪80年代,他在《乱世幽居》山水画中有题句:“乱世幽人隐于此山之中,今当圣明之世,可以出而工作矣。”欣喜之情,跃然纸上。数十年来,他的足迹遍及祖国大江南北,兼有雄伟、刚毅和妩媚、柔和之美的大山大河,对他的人格、性情的陶冶,是可想而知的。这都是他珍贵的人生修养,也是他宝贵的精神财富。

  熊纬书青少年时期接受国学教育,文、史、哲、艺,十分全面。加上聪敏与悟性过人,他的才学脱颖而出。他怀念中国历史上文化盛期那些先贤们,在《索后四绝》中有诗为证:“李杜苏黄遇略同,诗文书画俱神工;灵犀一点通古今,恨不能生一代中。”后两句,既是写他仰慕古人的心情,也是表述他与古人灵犀相通的才赋。至于他对传统中国画本质特性的认识,不仅在他那个时代具有反潮流精神,而且今天仍值得我们认真学习和思考。

  上个世纪50年代,受“五四”时期对国学和民族文化某些过激观念的影响,加之文艺政策偏左,传统文人画受到抑制,处于被“改造”地位。当认识到中国画仍需提倡时,仍然摆脱不掉对“写实”与“写生”的依赖。这时熊纬书出自于他的国学修养,写了一段针贬时弊(过分强调写实)的文字,在当时来说应该是具有反潮流精神的:“在宋人论画,已有‘与其人师之人,不如师之物,与其师之物,不如师之心’之说。‘师人’是古典的,‘师物’是写实的,‘师心’是浪漫的。吾早期作画多‘师人’,后渐‘师物’,而以‘师心’之作为最多。解放后,乃几乎放弃作画一事矣。今北京《人民日报》复有对新中国画之提倡,但以写实为要求。吾意‘师物’的写实,即单取直接经验,‘师人’则可取间接之经验,而‘师心’则为结合直接与间接经验而提高到理性的阶段,复以不断实践直、间接经验中,不断地提高与改进其‘师心’之作,乃为创造的整个过程。吾将于此而进入创造心中山水画一途。”

  这是熊纬书写于1953年夏的一段话,他对“师人”(师古人)、“师物”(师自然)、“师心”之间的关系,论述得多么辩证而有说服力!回顾新中国成立之后60多年来中国画的历程,我们在师法自然与师法古人方面取得不少收获,成绩是有目共睹的,而对“师心”这一点,由于认识不够,没有大力提倡,造成的缺失逐渐显露出来。当代中国画创作缺乏诗性特色,个性风格不够鲜明,恐怕与不重视古人“师心”之说有关吧!

  熊纬书的另一论点是强调书法在国画创作中的作用,他认为“国画必须书法化”,“国画所以为国画,由来书画同渊源;画乃复杂之书法,此为国画最高巅。”与此相关的是,他说中国画“只宜约略参西法,不可视之如神仙”(《新丹青引论画诗一首》,1984年)。

  了解了熊纬书的人生和艺术修养以及他的艺术主张后,我们就不难解释他的山水画何以能如此浑厚、沉雄、质朴而富有神韵; 他的笔墨何以如此自由、随意而有深厚功力!他写自己内心储备丰厚的真情实感,写胸中丘壑,每幅山水又都富有诗意境界。他深谙古法,驾轻就熟地运用范宽、李唐、黄公望、王蒙、石溪、黄宾虹诸大师的图式和章法,常用“仿某人”或“师某人”的方式作画,但笔墨与境界均出自他的心灵,体现了他与山水交流、融合的和谐之情,表现出他对世界豁达而深邃的见解。在他的绘画语言中透露了他对祖国河山真挚、深厚的感情,也不时流露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苍凉感。

  写完上面的这些文字,笔者内心不能平静。我和许多论者一样,认为凭熊纬书的才学和修养,他生前就应被人们尊为当代国画大师的,但世事多变,他未获得机会,这是不公平的。不过,待我静下心稍作思考,对这种想法又有所修正:有远大抱负的熊纬书先生,一生总是怀着一颗平常心待人处事,默默写诗作画,置名利于度外,他生前虽然没有声名显赫,但他留下的文化意蕴清纯而深厚的艺术作品,散发出不朽的光彩,为后人敬仰、研习,这不也是对他辛劳一生的最好回报吗?他的这种无私奉献精神和高尚人品,不也是永远值得我们尊敬、学习和怀念吗?

  作者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美术研究》杂志主编、中国国家画院美术理论研究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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