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及其他
■连冕(中国美术学院)
我又想起了《朝花夕拾》中的《阿长与山海经》:那些“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那位“穿着新的蓝布衫,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我,高兴地说道:‘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的阿长;还有那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当然,当然,还有那幼时钟情于描摹绣像的鲁迅。
绣像之于他,犹如每日下课后聚拢在书摊、电视机四周的孩童、少年之于日本动画,单从这一点便足见拟态的平面形式对人的共同感染。是的,我是因着绣像与动画而想到了《山海经》,想到了里面那些“诱人”的神异鬼怪。我不去穷究它们的来源,不去证明它们是否真实,只乐于去直面并敬重此种伟岸的“存在”——它们给予我的,可能正是荣格所谓的“集体无意识”,是对于“火”与“红色”的矛盾的畏惧与憧憬。这更是对于“拟态”技术的艳羡,艳羡那种能赋予不动物以动的“生命力”的马良般的魔力。
可是,我们好像没有“魔法学院”,更没有带来神力的超自然物。那么《山海经》又是一部怎样的“魔法书”呢?我觉得,应该就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早的一部“名物”类“动画”吧。
我也不愿在“形而上学”的圈子里“较真儿”,只是真实地体悟到那一个个古代刻书匠刀下最奇伟、最瑰丽的“小鬼”,必然也将是今人平面或立体表现的直接养料。而这,更重新令我看到了中国图像的力量。
太史公在《史记·大宛列传》末尾说,“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他的“不敢言”可能直接导致其至今都无法成为“显学”。以至于孩童们只记得孙猴偷吃王母娘娘的长命蟠桃,竟不知“王母”亦即“西王母”,典出《山海经》,最初可不是慈眉善目的。郭璞《山海经图赞》云,“天帝之女,蓬头虎颜。穆王执贽,赋诗交欢。韵外之事,难以俱言”。“难以俱言”看来是真的,周穆王与一位“蓬头虎颜”、“豹尾虎齿而善啸”的女性一起,文字怕是很难描绘的。而服侍这位戴着玉制头饰的帝女的是“三青鸟”。按我国研究者袁珂所说,“从其居地及其形貌可以想见:此三青鸟者,非宛转依人之小鸟,乃多力善飞之猛禽也”。五柳先生曾写就《读〈山海经〉》13首,其中有一句便是我们熟知的“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另有一则是“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朝为王母使,暮归三危山。我欲因此鸟,具向王母言。在世无所须,惟酒长与年。”他又想借这种鸟儿对王母说什么呢?是不得志,还是前途未卜?
图像的历史与人类的历史并行,却常常因其载体本身的特性而在时光之河中时隐时现,而“动画”的观念又是这一切之中最精深、最不易察觉的“潜意识”。那么中国的“动画”到底应该是怎样的一个面貌?是古代与现代、文字与图像的简单叠加吗?于是,我自然还要问,这书中的“鬼怪”难道真的一无是处吗?
请不要轻视“小鬼”,若能使它们得到感召,化为“虎士”,则功勋建矣。
我是因为“动画”而想到了《山海经》,又因《山海经》想到了无数的“中国风味”的鬼呀、怪呀。以它们反观当下的中国创作,眼前却又不断浮现出两位对“鬼”情有独钟的前人——蒲松龄和张光宇。他们都运用了“拟态”和“动画”的手法,去深情而巧妙地讴歌“小鬼”们,《聊斋志异》与漫画《西游记》均称得上是将“魑魅魍魉”化为“虎士”的经典个案。可惜,囿于时代,《聊斋》只在白纸黑字中让它们“活”了,而张先生虽然运用了更直观的形式,但辐射面毕竟很有限。
时至今日,我们除了大度地接纳“史莱克”之类的西洋怪物外,更该有时间、有条件关照关照我们自家的“鬼怪”呵——看看它们“真实的生存状态”到底怎样。我还想说,首先应该知道自家的“小鬼”长啥样子。因为,了解它们,你就不会惧怕;熟悉它们,你就会有魔力!
真的,再琢磨琢磨鲁迅的话吧,他说过他的文字和想象力来源于庄周,但为这一切做好的第一个铺垫,恐怕正是那些有画儿的“三哼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