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屡屡言及，那些对于设计与“生活方式”之关系片面化的强调，最终恐怕只能令设计本身的价值招致掩蔽。《易·系辞》说“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虽然现在看来这是个颇为保守、且实在可谓老生常谈的命题，但先不论你、我，即便是“君子”又何尝能做到“日用”而尽知？不错，在我的理解中，“日用”就是“生活方式”的变体和“解释”，也就是后者的具象化表现。那么，你、我对于周遭一切的“日用”是否“知其所以然”，这便是《易·系辞》作者的诘问和感叹。

　　引我想起这句话的机缘，除了最近个人对《易》的重读，还有韩国广播公司（KBS）于2009年前后完成的那部活色生香的6集电视纪录片《面条之路：面条的文明史》。

　　谁关注过面条的历史？全球范围内不少民族依赖其作为基本口粮，可大多数食用者从不考虑它是怎样生产出来的，更别说了解其流变以及什么“文明史”了。似乎这里面所有的问题，只有学者型的美食家和聪颖的厨师，才能说清。而他们，应该便算得上是那些令人钦佩的“君子”吧。

　　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现象？答案的第一层，就是人对于它太熟识，成了所谓的“生活方式”，以致忘却了其内蕴含着的造物智慧。“生活方式”的表现就是，在中国，南方人主食为米饭，北方人为面或面条。早前我也谈过，如果我们对于人的日常操持的讲究程度能够做到好似对饮食口味的挑剔那样，再将之落实于的设计之中，那么大家所期盼的长足、健康的发展真不是个多么巨大的困难。只是，我也发现，不少人尽管嘴上讲着这是“常识”，但倘若放到除了满足私欲以外的问题上，能够如此的，又实在太少。

　　是的，“生活方式”某些时候完全等同于他们说的“常识”。面条被发明出来后，正是其“设计的思路”、制备的方法以及现实的成果呼应并满足了相对区域内使用者“常识化”的生活方式和需要，继而令其在“日用”中经久不衰。只是，此“常识”最后却还导致一种真正保守且吓人的生活惯性：以常识为借口，刻意放逐了进一步观察和思考的能力；以生活为因由，崇奉“拿来主义”，短视地将对个体“有利”的物事一股脑儿地贪婪填塞、“充饥”。这，不过再次印证了那种“动物性”，所以我们恐怕都不是君子，更难成圣人。

　　这样的“常识”并非公共的“常识”，而是某种心态不明的“自知”。所以，我不支持在设计界说“常识”，因为世界和人的时、空关系总在变换，“常识”仅符合一时一地、异常偏狭的“个体”情况。设计的根本目标，倒是要在基本的“常态”下，冲决“日用”中那些固执的“封闭”，用更好的人造物来实现更广大群体的，既个体又公共的生存属性。于是，上述“生活方式”的问题还有第二个层面的“纵深”。

　　一根纤细、“无力”的面条，犹如所谓“一滴水可见太阳”那般，同样能够折射出人类文明造物的种种劳作艰辛与收获欣喜。可，作为负责任的、清醒的社会人，更应考虑我们凭借怎样的行为造就了今日的生活，在“日用”之中又有哪些亟待改进、摒弃的人性和物性之“恶”。

　　我可以明确地讲，回答这几个问题，根本的切入点还在于“设计”。没有“设计”，人如何学会用工具将麦粒研磨成齑粉；没有“设计”，人们如何将初期简单手搓的面条，发展成为那种甚至称得上奇技淫巧的“龙须面”？当然，反过来，我还想再问一句：有人是以食用一斤面粉抻拉出数十万根的“龙须”为“生活方式”的吗？很明显，在我眼里，这可真不美，倒是“恶”的“巧思”。

　　有人会说，这也早已超出了“常识”范围。的确，我也从未认为，“常识”就是设计。不过，正如“设计”中包纳“常识”那样，“常识”中更是裹挟着好坏待分、良莠不齐的“设计”——圣人借以琢磨出滋养万民的食材；而小人在被哺育后，竟腆肚歪脑，想着如何摧毁世界，唯他独尊。

　　不过，“宇宙之力”永远能够虚怀若谷地推动一切，并将所有能量公平地赋予你、我。所以，我说，如果将“面条”作为“设计品”看待，它真正值得推崇的，是那种公共的普适精神。它与谁都没有嫌隙，只是静默地完成了“日用”使命后，将最终的选择权交给了肯定不会令它失望的、理应成为君子的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