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微醺，酣睡不醒，混混沌沌，不知何年何月。隐约间似在黄土塬间徐行，清幽寂静，偶有鸡犬之声，情境似生还熟，待定睛细看时，忽闻银兰唤归，蓦然醒来，原是一梦。窗外已是深夜，怔怔良久，竟无端落下泪来，不可遏制地怀念起在李家山写生的时日来，也许是久处喧嚣之中，心累身乏，内心深处渴望那份久违的宁静淡然吧。

　　于画室内久了，思维便会愚钝，故每年都会深入名山大川、僻野荒林，寻那景致绝佳处现场写生，涵养胸中高古之思，感悟天地万物精华。

　　晋西北依吕梁山襟黄河水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小镇碛口，湫水河自东而来在此汇入黄河，与碛口隔湫水相望的山包腹地，至今还沉睡着一座古老的村庄，这就是李家山。李家山地处偏远，交通闭塞，因其独特的建筑风格和村落形态，以及洪荒原始的黄土丘陵地貌，逐渐受人瞩目，更因绘画大家吴冠中先生的两次入住写生而声名远播。

　　心仪已久，与好友国钢相约行期。辛卯春月，备行囊、携画具，经火车汽车一路辗转，于第二天下午抵达碛口镇。在镇上，茫然四顾，不知所往，幸有一村妇指点，言过麒麟桥，翻土山包，不远即到。吾大喜，即徒步登山。孰料过坡越梁，峰回路转，终不见村庄踪影。心慌气喘，汗流颊背，一路歇脚数次，在快绝望时才豁然发现李家山已在脚下的山坳里。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入村寻一处四合院窑洞住下，勿忙用过晚饭，体倦身疲，无暇顾及外出赏玩，一头扎进洞来。洞中靠墙有一炕，甚硕大，可睡五六人有余，迎面一黑漆大橱，上绘书画、镶有铜扣，庄重简洁。上炕宽衣，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早早起床。女主人热情好客，饭菜已收拾停当，豌豆小米粥、葱油花卷、土豆丝、笨鸡蛋，还有精致美味的小咸菜，风卷残云，心满意足，撂下碗筷一抹嘴出得门来。沐浴在晨光中的李家山极其宁静，袅袅炊烟摇曳升腾，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恍惚间仿佛进入了世外桃源。整个李家山依山而建，民居以窑洞为主，层层叠叠，从山脚到山顶鳞次栉比，窑洞虽多，但空间运用合理，各得其所，错落有序，呈不规则阶梯状分布，形成了一个立体式的村落。此处窑洞较陕北窑洞有较大区别，质朴风格之上又多了青砖灰瓦、立柱飞檐、精镂窗格，远远望去，朴素中又透出一丝瑰丽之气，大概这就是吴冠中先生将李家山形容为汉墓的缘由吧。整个村庄略显萧瑟破败，初升的阳光斜洒过来，斑驳的土墙也愈发深厚凝重，而每家门窗上贴着的大红对联又如暗中灯火，灼灼跃动，令些许伤感的思绪又鲜活起来。

　　循小径登上村后塬顶，奔腾黄河、峁梁塬岗尽收眼底。寻得一平坦处，立马坐定，挥洒笔墨，图写河山。初时稍有拘谨，近午时分心态放松许多，笔下也生动起来，借自然之功，画面亦有妙趣天成之处，颇为自得。国钢不语，神情专注，身心全然融入美景之中，亦得佳作一幅。这山中日夜温差极大，晨起时春寒料峭，中午却烈日当空，光线极强，刺目灼肤。于是至一枣林之中，略有阴凉，席地坐于蒿草间，取出所带饭菜，以应辘辘饥肠，艰涩中也有几分情趣。饭毕重寻写生地点，羊肠小道蜿蜒远去，没入杂木蓬草之间，不知所踪。徜徉其上，虽无拂松穿竹之幽趣，却有朴茂乡土之气息。至一山坳，但见土崖之上野枣丛生，下有窑洞欲露还隐，好一幅天然图画，摆下阵势，又画将起来。渐入佳境时，山风悄然而起，画纸呼啦作响，难以下笔。正心烦意乱间，国钢取小枝一段，中劈小口，送吾夹于纸上，任风吹拂岿然不动，吾满心欢喜，拍手称妙。因了上午的铺垫，笔下畅快了许多，画完后举目四望，土塬上野兔山鸡奔走其间，嘎嘎之声不绝于耳，苍鹰燕雀往来穿梭，时有山鸡从头顶飞掠而过，羽毛艳丽异常，扑扑棱棱隐入草木间。农夫荷锄往归，老鸦振翅返巢，人与自然在这里完美地诠释着融洽与和谐。

　　夜幕四合，借着月色至村下一石桥，桥上早有一老者闲坐，手持烟袋抽得吧嗒作响，吾与之对坐，东一言西一语聊得甚是投机。老人来了兴致，讲典故一则与吾谴闷，大意是古时李家山一李姓人家有一母牛产下一幼犊，非牛非马，形状怪异。恰逢其妻难产，便以为是此怪物作崇，遂将此犊打死扔至李家山下黄河中，村中有长者闻之，大骇，惊曰：“此麒麟也”。稍倾，其子夭折。李姓人知其闯下大祸，怕误杀瑞兽招致官府问罪，连夜举家过黄河入陕匿居。是夜，黄河水暴涨，冲出一片河滩，百姓敬畏，称其为“麒麟滩”。吾听得如醉如痴，感慨质朴粗犷的李家山竟然有如此奇异诡妙的传说，李家山于吾心底又蒙上了一层神秘醇厚的人文气息。

　　夜色已深，月上林梢，静个村落静谧深沉、孤寂苍凉。静静地面对月色下的李家山，仿佛置身于一幅褪色的老照片中，如梦如幻，恍若隔世。好像穿越了时空，走进了历史，一切都那么悠远、深沉、厚重、苍凉。陡然响起的唢呐声，凄厉悠扬，在山谷中回荡不绝，响彻心底，震人魂魄，使人产生像是生活在一部乡土小说的某个情节之中的错觉。心灵的尘垢在这一刻被涤荡殆尽，变得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澄明。

　　一晃数日，积稿盈囊，各有收获。

　　终究还是回到了热闹的城市，整日里画画、参展、应酬。偶尔夜深人静时，丝丝的惆怅与怀念便会萦绕在心头，李家山零落的印记也开始慢慢清晰起来，闭上眼睛，在印象中去追逐那千载寂寥、苍凉旷阔的意境，任思绪在暗夜中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