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美若水 晶莹如玉
■张万琪(浙江 杭州)
——忆中国花鸟画家、恩师商敬诚
一片苍松翠竹中,爆竹在林间彻响。迷迷糊糊的泪光里,老师的骨灰灵柩慢慢地被推进了墓穴,又被青砖白灰慢慢砌上。老师走了,真的走了……我呆呆站着,久久没有动弹,望着已经升天的老师,心却穿越回到50年前老师的身旁。
我不是老师任教的长乐中学的学生,因此向老师求教只能在每个星期天。为了节约当时铜钿比白菜还大的几角车费,我总是摸黑起床,蹦蹦跳跳跑上几十里赶到坐落在长中的老师寝室兼画室。这是普通教室平房中的一间“办公室”。狭长狭长的,靠南一个窗户,老师的画桌就紧靠在窗下,进门就是一张单人床,我们一群学画的孩子就围站在桌前桌旁,挤得满满当当。老师最先进的“设备”是画桌上方还有一盏小日光灯,灯管约三四十公分长,食指般粗细,能发出幽幽的炽白的光。这比大家都用的25支光的灯炮发出的“红光”真强多了。
老师不多说话,也不讲过多的道理,他只是自己理笔作画,画的尺幅都不大,多是四尺整纸三开的,有时甚至是六开的册页。只有画到得意时,或者遇到什么问题时,他才会停下来,对我们讲点笔呀墨呀什么的。告诉我们这几笔好在那里,这一点又怎么败了。开始我似懂非懂,只朦朦胧胧地看、朦朦胧胧地听。觉得老师太神奇了,怎么能画得这样像、这样好。那时最大的愿望是能抢到给老师磨墨的位置。因为站在那儿看老师画画最顺手,也看得最清楚。到了点心脚跟,我就要回家开路,老师就会给我一本用学生考卷翻过来装订作封面的册页,每本35幅作品左右,让我带回去临摹。第二次来时要交临摹作业。有时老师把作业留下,再次见面时发还我,但上面已用狭长的签字条写上了评语。这样的册页我一直临到文革开始老师被迫中止“画画”。我记得很清楚,最后一本老师亲笔标记是“一百另三”。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我年岁的增长,我跟老师的关系日益密切。抽调去文化馆布置展览,老师总要我和他同住一个房间。这是我一生中向老师学习的“蜜月期”。每天天蒙蒙亮,我先起身用废纸把老师的小炭炉烘燃,然后给老师炖上小茶壶的开水。等水开了,老师也坐起来了。他披衣慢慢喝我给他砌好的一茶缸绿茶,又点上一支烟,红红的烟头在房间的暗处一闪一闪。等一壶茶喝光,一支烟抽完,他就起身和我走出房间,沿着城隍庙的墙跟慢慢散步。太阳慢慢从东门头升起来,上山干事的、下山卖柴的人也慢慢多起来了,我们就回到宿舍用我们的早餐。以后商老师外出总喜欢带着我似乎成了他的习惯,甚至到了文革前夕的社交运动,我们为布置阶级教育展览馆去体验“四清运动”生活,他也指名要我和他一起前去绿溪乡的上胡村。于是每日早晨和晚饭后的陪同老师散步,是我职责所在,但也因此成了我独门享用的专业授课。在老师随兴而发、断断续续的回忆中,我了解到老师的艺术出自家传:伯父商笙伯作为海上画派知名画家之一,成了老师的最有力的影响和启蒙。老师也因此踏进海派画风的行例,上朔青藤白阳,下接缶庐任颐。特别是老师有幸进入杭州国立艺专,得到黄宾虹、潘天寿、诸乐三、吴弗之这群大家的亲授,不仅画艺大进,更秉承了大师品德,成了拥有中国文人高风亮节不折不挠不卑不亢的传统文人画家。他对自己老师也莫明崇拜,对先辈的品德至死不疑。当我以后也进入美院学习,在当时学校传达 “中央首长” 指示,说潘天寿是国民党特务这样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回来向老师报告时,老师听了,半响没有吱声。最后淡淡地说:“喔,潘天寿也能做 ‘特务’?那全国人民个个会做特务了!”
老师的花鸟画,既以厚实的传统笔墨作底蕴,又以开放性的个人面貌为世称道。他自国立艺专毕业回乡到阳山中学即今天的长乐中学任教后,一步也没离开过故乡。尽管他有过两次离开的机会:一次是上调浙江美院,一次是去绍兴文史馆做研究员的“出山”,但因故都没去成。这看起来似乎是“坏事”,却也造成了老师深耕故土一方的好事。他纵情在嵊县西白山下,一草一木,一花一卉,都成了他笔底文章。因此老师的花鸟画,彻底地摆脱了众多学习中国传统技法又没彻悟因而带上的“谱气”,他揉进了他对生活的观察和体悟,成就了他自己的商家面貌。记得有一年我跟他在新昌长沼水库和当时绍兴一批书画名家唐伯痴、沈定庵、孙正和、沈忠喜等一起笔会创作,库方组织我们去奉化三十六湾参观写生。在那茂密的四明山五针松基地里,老师发现了一种白头黑羽小鸟,她的小啄和爪子却像红宝石一样晶亮。我只赞叹着大自然的造化,而老师却不停重复“入画入画”。以后我在老师的作品中,不止一次看到他描绘这种不知名的小鸟,甚至成了老师专有的小鸟品牌。老师对生活和艺术的结合是如此地顺理成章,水乳交融,又是这样地独具匠心,慧眼识芳。
此后,《中国花鸟画》杂志约我写篇介绍老师中国花鸟画艺术创作的文章。我把老师的作品总结为“娟美若水,晶莹如玉”。并且在送稿前送到长乐交给老师审阅。老师别的什么也没说,只对我的这句评价说了声:“还是万琪晓得。”这或许是我跟随老师50年,老师对我最好的一句“表扬”。
鞭炮声停息了,消失的硝烟后,是苍松翠竹,是碧水蓝天。老师作为中国花鸟画发展到21世纪初叶一个时期的代表,他安息在这块生他养他的故乡热土中。听说这块墓地是老师生前自己指定的。淙淙的山泉诉说着老师生前作品的娟美;湛蓝的碧空,耸立着老师如碧玉般晶莹的作品和一生如一的人生。
老师走了,其实他并没有走。老师和我恰如初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