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幼小开始,记忆中父亲的视觉形象,就是一尊永远落座于窗口书桌边上的身影,是一尊手握着木刻刀或笔、永远在俯身埋头工作着的身影,是一尊在窗口光线的映衬下、显得特别深暗而凝重的身影。直至今日,这个身影和他背后的窗,也仍然是父亲留给我的最难以磨灭的印象。
不过,及至自己的年纪和身高渐长,眼中的那尊身影,却渐渐地由原先的高大挺拔而变得瘦削羸弱;而身影背后的那扇窗,也仿佛随着自己对父亲的从艺经历的逐步了解和种种联想,幻变为不同历史场景里的不同形态的窗。
有时,它是1943年浙南云和小顺镇乡下的一家农舍的陋窗。秋风萧瑟,窗下油灯如豆。白天从旧书摊上购得的一册《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和几把木刻刀一起,摊开在木桌上。父亲屈身读着鲁迅为画册所撰的序言,身影随着灯火而摇曳,信念却在暗黑中明晰、在流离中坚定……
有时,它是坐落于旧上海某一条弄堂里的一个亭子间的老虎窗。窗外风雨如晦,鹰犬横行,更有潜行的地火在强劲地涌动。窗下的父亲躬身向木,刀下木屑翻落,渐次地勾勒出一个个俯身拉车的苦力、灾年歉收后绝望无助的农夫、在困顿与愤怒中呼喊光明与民主的青年……
有时,它是浙南山区远僻山村农家阁楼上的小小天窗。昼伏夜行的游击队员们都安静地酣睡了,父亲却仍和他的几个战友一起,顾不得行军的疲顿,借着天窗中透进的微弱光线,用手中的木刻刀,为游击区刊行的《浙南周报》、为《随军画展》、为部队的政治思想宣传工作,制作着一幅又一幅的版画……
有时,它是西湖边景云村美院宿舍楼的那扇西窗。窗口上挂上了厚厚的粗毛毯,也依然难以遮挡夏日如火的炙烤。父亲久受病痛困扰的瘦弱身躯上,一袭旧圆领衫被汗水浸湿,手执一柄铜质调羹,一下又一下,吃力而又用力地反复摩擦着纸背——他的又一幅新作,就将要问世了……
那些窗的大小高低一路变化,映照着父亲走过的时间和心路。父亲走过的路与他同时代的前辈们相仿:由困顿而寻觅,因寻觅而起步;一路激情充沛而又坎坷曲折、明晦参半,时有宽阔敞亮,却也经常地会遭遇崎岖乃至阻塞。然而,从浙南云和小镇起步的觅光之旅,未曾因凶险密布而却步,也未曾因病痛缠身而停滞。无论窗外的光线是明亮抑或晦暗,也无论窗外的声音是清朗抑或是喧杂,父亲总会回到他的窗口坐下,用他的刀,无声而又执着地吐露着自己的思考与情感,回应着周遭的逼仄或敞亮。
他在自己的窗口下,把年复一年的岁月与激情托付给了刀与木的撞击。他用寒光闪烁的刻刀,不知疲倦地犁开暗黑的板面;刀锋到处,挖掘出新鲜的木色,又连缀成充满了温暖人性和纯净理想的、崭新的心灵世界。在我看来,他刀下的那些黑白交织的画面,正是他用尽毕生的心力和坚忍,在晦暗病痛与光明舒畅的交织之中,奋力开凿出来的一扇又一扇的心灵之窗。在这些黑白分明、音调铿锵的窗口里,汇聚着他对家国与河山的至诚挚爱,汇聚着对伟人先贤的崇敬和追慕,也鲜明地折射出他对邪恶与低俗的憎恶;更在无声之中,为我们描绘出一个在与时代同行中,不倦地在困顿与逼仄中凿黑觅白,不倦地追逐光明、渴求超越的艺术家的人生历程。
此刻,父亲人生中的那些窗口,仿佛并没有随着主人的逝去而高悬于云天。它们仍时时幻现在我们的前方,不断地诫示我们摆脱污浊、远离浮嚣,不断地导引着我们的视线朝向天际,朝向纯净而敞亮的远方。
2011年4月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