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涧湖·霸王城记
■依苒(山西 太原)
六万亩香涧湖,连通浍河,逶迤东去。岸畔无坝无堤,陆地渐次升高。从远处来,但觉草越来越翠,风越来越甜,不经意间,脚下便有了水声。这才大吃一惊,曾几何时,竟然身入泥沼,脚下青苗早已化做水草,面前麦浪已成碧波翻腾。白鹭从高空垂直而下,惊起一片波澜:好一泓诱人的湖水啊!
香涧湖早年以“涧”名之,足见其深不可测。后积年历代,黄河数度夺浍入淮,挟带大量泥沙淤填,湖底早已淤泥盈丈。夏秋遇旱,浍河水枯,湖上浅阻处断流,湖分割成一个个相见不相连的断线珍珠。而今怀洪新河沿线疏浚,中流河道清流浩荡,两旁湾汊水草、芦苇青翠葳蕤,围网重重叠叠,好似当年大军战阵,千年古湖又以一个新的面貌亮相。
香涧湖上有一块小洲,水小则露,水大则没,洲上半是泥土,半是瓦砾,与别处泥沼迥异。这不起眼小洲却有鼎鼎大名:“霸王城”。
公元前205年夏,项羽在彭城大败汉军,刘邦退到荥阳,楚军乘胜追击,在荥阳一带双方相互攻伐达两年之久。公元前202年,楚汉之争,最终达成以鸿沟为界,荥阳以东为楚,以西为汉。至此项羽引兵东归,号角之声悠扬。刘邦率部西行,马蹄之声舒缓。
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凯旋归来的楚军,在浍水边,这座深堑高垒的城堡中,摆开庆贺太平的盛宴。浓烈的酒香冲天弥漫,连飞鸟也飘飘摇摇,醺醺欲醉。但是楚军没想到,刘邦失信,和约墨迹未干,已西归的汉军又卷土重杀回来!楚军措手不及,周围营垒纷纷崩溃,汉军四面围定霸王城。吊桥匆匆拉起,刀戟剑戈在城下寒光闪闪。壁垒上下,笼罩无穷杀气。浍水对面,汉军土台高高筑起,弓箭排开,直逼楚城。不日,汉军潮水般涌来,霸王城抵抗不住,最终沦为一座孤城。末路英雄楚霸王依旧虬髯如龙,圆眼暴睁。官兵们从他重瞳如炬的目光中,顿时找回了昔日的干云豪气。这是一场人城俱焚的战争!于是乎,金戈铁马,斧钺鼓角,一夜之间,浍水变红,满城狼藉,方圆数十里,尸横遍野,刀戟剑戈胡乱弃于草莽之中。次日天明,楚军仅剩十余骑,追随项羽脱身南渡淮河而去。最后一代枭雄自刎于乌江边,留下“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千古美赞。
一场壮烈无比、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之后,四方归寂。冥色之中,夜露之下,死人堆中开始蠕蠕而动。一些昏迷后醒来的战士,艰难地爬起,折几根树棍,刈几簇芦苇搭一个庵棚,他们开始在这里栖下身来。这莽莽草原上,他们如蒲公英的种子,生下根来。如今两千年过去,这里仍能从村庄、姓氏中找到楚汉那场惨烈厮杀后留下的影子,以屈、楚、钟、黄、刘、夏、曹等姓氏而名的村庄,散布于四周数十里方圆,这些村庄人丁繁衍旺盛。
历经沧海桑田,香涧湖附近那些名为前营、后营、东营、西营、马坊营、皇墩庙的村庄,名称依旧,却与普通村庄全无二致,早已不见当年军营痕迹了。霸王城与对面的汉王台,也仅仅只是荒草蔓生的一个土丘罢了。然而,人们并没有忘记那场恶战,古老的县志里,图画标记清楚,历代文人骚客亦有诗留存。1991年淮河分段水利工程穿香涧湖而过,施工队在霸王城北、汉王台南,曾挖出一个保持原貌的古代村庄遗址,屋舍、水缸、锅灶、水井,布局俨然。考古人员闻风而来,可惜现场没及时保护好,空留下遗憾。历年来,当地百姓放牧耕种,也经常捡拾到色黑形古的瓶罐。有人专门持锹扛镐而来,却偏又掘不动那浅浅黄土之下的瓦砾。瓦砾密密匝匝,重叠交错,如同层层叠叠的拉链,密闭紧锁,泥浆都灌不进去。日积月累,浮土下的瓦砾表层,蒙上了厚如粪土的黑色粉末。
在战火中焚毁,又在无数变迁中受伤的霸王城,城墙化做瓦砾,瓦砾又变成了不屈不挠的战士,站立成了坚不可摧的城墙,顽强地坚守着地下的秘密。
游人到此,举目一片茫然,难免感慨万端,繁华落尽,唯有后世缅怀者的一曲挽歌仍在滩上飞翔:
清湖蘸碧台,萧瑟积黄埃。
按剑驱残暴,酣歌忆壮才。
雄图空壁垒,帝业半蒿莱。
千古凄凉境,云烟锁绿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