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地而书 一如农夫
■斯舜威
新中国成立之后最早“席地而书”创作大字书法的,恐怕当推沙孟海先生了。1955年,杭州重建灵隐寺正殿,匾额“大雄宝殿”长8米、高3米,每个字都须1米多见方。此重任,由沙老担当。他铺纸在地,席地而书,完成了这件杰作。事后他回忆道:“我只得用3枝楂笔扎起来,铺纸地面,移步俯写,勉强应付。我对人说,我写此匾如牛耕田也。”当时,沙孟海先生56岁。
而今,大字巨幅创作已经蔚然成风,创作方法,常见的是在特大桌子上,靠人协助拽纸,边写边拽,乃至写成局部,再组合而成。更多的,则是像沙老那样席地而书。
在桌上写,好处是省力,美中不足的是,难以宏观控制、不方便全局布置,且离不开旁人协助拽纸,一个人难以独立完成。铺在地上写,好处是不管写多大,只要场地允许,可事先铺好纸,心中有数后,挥洒自如,前后照应,左顾右盼,全局调控比较方便,能够体现整体性,“单兵作战”也无妨,不足的是极费力,没有充足的体力、腰劲和功底,怕是难以驾驭。
最近,我也尝试着“席地而书”,写了一些作品。工作室地上,常年铺着一块2米宽、4米长的毡子,写写八尺、丈二的作品恰到好处。先用重一点的水晶镇纸压住四角,也就无须劳驾别人帮忙。墨是现磨的,纸是陈年的,一手端墨,一手执笔,伏地而书,宛若当年插秧种田。这是我的一块“自留地”。
我高中毕业回东白山老家当了4年农民,学种田时,起初捏秧把的左手自然搁到了左腿上(不少人都是如此,图省力),一位农友见状,极严肃地忠告我:要做一个出色的种田能手,千万不能搁手,两手都必须悬空,屁股蹲得贴近水面,靠腰劲发力,这样才能全神贯注,既快又好。照此办法种田,腰劲、腕劲、指劲配合默契,虽然费力,效果却极佳,种田的效率和质量也随之大大提高了,能够做到“蘸水不断”(指插秧速度极快)。靠着一手过硬的种田功夫,我很快就评上了十折劳力(即一天拿10分基本工分)。
这是上世纪70年代初期的事情,弹指已快40年,却恍如昨日,历历分明如在眼前,平时常常想起,难以忘怀。这是因为,此事对我的触动和启发极大,后来考上大学、走向工作岗位,都以此举一反三,做任何事都“一如种田”般认真、用心、刻苦。
“席地而书”在形式上、劳作强度上与“农夫种田”太相似了,所以,每当我“席地而书”时,便如同回到了青春岁月,多了几分激情飞扬之感。特别是有汗水滴落到宣纸上时,真如“汗滴禾下土”无异啊!书家与农夫、书写与种田,原本就是相通的。
王冬龄先生以席地作巨幅狂草见长,认为这种写法,需“体力、功力、心力”皆备,缺一不可。我今年也已56岁了,体力不复当年,每次书写,都难免大汗淋漓,写多了,便腰酸背疼。这或许是身体偏胖之故,王冬龄老师好几年前就劝我健身减肥,这些年通过走路、打乒乓球、游泳,体重已经减去了好几公斤,王老师见状,说:还不够,还要继续减。便觉得学书法很难,健身也不容易,要减到王老师的体重水平,一如要达到他的书法水平那般可望而不可即,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
功力自不待言,“席地而书”,不独悬肘、悬腕,更须“悬身”,使转调锋,都须在不经意间完成,没有对毛笔从容的驾控能力,没有对法帖的烂熟于心,没有对创作对象的胸有成竹,是无法想象的。这方面,每每感到力不从心,需要好好补课。
心力是一种志向、气度、定力、襟怀的集中体现。席地而书,没有足够的“心力”,便无法神完气足,韵味饱满。心力,又是体力和功力的综合反映。心力的积累,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比健身、临帖更重要,也更艰难。
每天席地写几幅,出一身汗,宛若健身,宛若种田,有点累,却心情舒畅。
时而临帖,时而写写手札、诗笺,时而席地写写大字,方式不同,趣味也不同,书法的魅力得到了充分的体验和享受。
对一个书法家而言,56岁尚属“小字辈”,属于刚刚起步,来日方长。我的“席地而书”之作,也都是“小作品”而已,自得其乐,做些探索,练练手,养养气,到了一定火候,再争取写更大一些的。
选择了书法,就意味着做一个一辈子默默种田的“农夫”。
这种体会,非当过农民者无法领略,甘之如饴,不足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