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游记
在更亮的光里看我们的世界
■雨嘉
我们所熟知日本风格建筑、空间概念、书籍设计以及庭院这样的东西,均诞生于引入“白”的精神过程中。比如说,我们会发现日本设计师作品中大量可谓奢侈的留白,情感处理上的矜持和节制,弥漫着清淡却毫不轻盈的悲伤,微澜般使观者适度惆怅……原研哉的新书《白》追根溯源,给我们娓娓道来“白”这一概念营造的简洁和微妙的日本美学源头。
我们该如何定义白?白是一种特别的颜色?或者一个具象的物体?都不是。白这样的东西本身是不存在的,只存在于我们的感觉认知中。如果我们假定“白”就是一种颜色,那么现代物理学可以通过光谱来诠释这样的现象,下出定义。问题来了,白色为什么又是白色,而不是黑色,或者宝石蓝,或者珊瑚红?无论东西方,人们想到白色,内心深处不约而同会有“纯洁”啦、“干净”啦一类联想?日本古语中,白可以理解为,“当人们和阳光直面时,那刺眼得能让人晕眩的纯净的光芒”。也许恰恰是人类语言,无比伟大地赋予了颜色清晰的存在,而罕有人仅仅着眼于颜色的物理属性。换句话说,我们是从感情层面吸收了这种针对色彩语言选择的正确性。
颜色可以反映人类细微的情感。它并不是单纯、独立地存在于自然之中的。而是随着光的细微极差不断变化。于是可以这样讲,白是寻找不到的,而是寻找一种“感觉白的方式”。 如果说,设计是一种人类沟通工作,设计师更多是在解析“环境”和“条件”。那么他们所欣赏的“白”,可以视为从混沌中生成的生命或信息的基本形式,是脱离混沌之后对清洁和纯净的极致表现。在书中,作者还由“白”引申出了“空”和“虚无”两个概念,他认为这些都是试图抓住沟通本质时思量的术语。什么都没有,其实充满了一个“什么都有”可能性空空的容器,它真正体现了可以容纳万物的潜在力量;在这种空中,更包含了沟通和传达的力量。
我想很多读者和我一样,受日本文学作品以及影视的影响,认为日本自古以来的审美就趋向于对简洁白色的推崇,可谓是对中国汉唐古风的沿袭。看了原研哉这本书,收获之一便是了解到日本人对于“白”这一美学概念认识的变化。
在古代,人们在给物赋予意义和力量的装饰细节中发现了美,通过给物加上复杂的样式来崇拜力量。比如神器,总是在表面密集装饰着精细的纹样彰显珍贵价值。幕府时代的足利义政将军(1436-1490)在战火绵绵中,目睹自古以来京都所滋养的文明由于人们愚蠢的名利欲望化为灰烬,最终他将幕府将军的宝座让给儿子,自己退隐山林。他在那里平静地度过时光,沉浸在书法、绘画与茶道中,成为一种追求简洁新型文化的核心人物。从这一时期开始,日本人自发地拼命从简洁中寻找美,与异域影响分道扬镳。
日本自平安时代开始,人们对于自然中的变化有一种精微的把握,并能通过其服饰和家居摆设之类的东西来表达这些变化。精致的工艺之美来自于自然与人的意识之间的张力平衡。有桩轶事说,茶师千利休为了接待丰臣秀吉,把清晨花园里所有的牵牛花都摘下来扔掉,只在茶室地板上放了一支清晨的牵牛花。他们在宽松、简单的空间中啜饮茶,让思维在静谧中流动。
无独有偶,日本画中“留白”对空间的强调,画家苦心经营的迷蒙雾气在山水中其实处于不存在的状态。这种充盈着一种微妙气息的活动,令观者感觉在空间中飘荡,反而开启观者无边无际、虚无缥缈的想象力世界。作者认为,这种“留白”代表的“空”,与“少即是多”的理念不能简单划等号。“空”不仅是形式的简单、逻辑的复杂,提供了一个让我们的想象力自由发挥的空间,大大丰富了我们的感知力以及相互的理解力。“空”不是简单以几何风格用于作品,或者保持一种做作的沉默。
如今,“白”成为一种时尚消费色。《乔布斯传》里透露,这位已故苹果帝国的缔造者,从日本的禅意中获得不少工业设计的灵感。苹果的诸多数码产品,成为如今“白”丰富涵义新的注脚。白色,总是那种容易被污染的、纯粹的、娇嫩的、脆弱的代表。这也意味着作为生活必需消费品(手机、电脑),人们通过日常努力保持美丽外观所需要的投入更多,从此成为一种崭新的“颜色消费奢侈”。
看来,在不可逆转对完美和圆满的追求背后,存在着白色的无穷容纳力。这些人类智巧根本无法望其项背。看完这本书,正如作者所期待的那样,你能觉出“白”正在以一种新的、更高的清晰度放射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