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姐
在我之前母亲生了对双胞胎,四姐后落地,本该排行老五,可惜老四3岁就夭折,所以老五就改排老四,本叫双梅的,也捡了老四的名字叫双元。八姊妹正元、小元、奇元、双元、士元、琴元、吉元、凌元,似一沓钞票罗列下来。在清一色的“秀票”中,唯我是一块“宝玉”。取名这么多“元”,我敢打赌我老子一世没有摸过100元钱。所以我看那些越是取名金锁银锁铜锁的家里,八成是穷得叮当响的。姐们一年到头靠卖点鸡毛鸭毛在拨浪鼓那里换个纸包糖、头发夹子什么的,就美得要死。
好容易等到过年开荤大人给压岁钱,1966年我印象最深,家里两斤猪肉就过了大年,除夕母亲给我一角二,其他各人九分钱,钱数不够,四姐拿了那六分钱躲在后园里哭到落了夜霜,于是四姐的遗憾是我给了她三分钱才回来。本来那三分钱就该是她的。憾,也是弟弟永远的遗憾!
咱家女儿多又信迷信说双胞胎养不大,母亲没把四姐当回事,直到我上了二年级,才让四姐入学。那正是父亲戴着高帽子游街的时候,四姐在班上个头最高,却连小同学也敢欺负她。一次放学我见四姐眼睛红肿,问她怎么了?她捞开裤脚给我看,小腿一处青紫色,她说是班主任蒋老师踢的。她没有说原因,三册书没读完,第二天她就不肯再上学。那些年,我是在四姐的关照下度过的,我的衣裤总是四姐缝补浆洗,她比我大两岁,却代替了妈妈的呵护。假日我经常跟四姐去七八里外寻柴扯鱼草,饿得实在不行就挖别人地里的红薯,又怕抓,性急起来,抠得四姐的手指破皮出血。
四姐15岁那年,母亲给她买了块蓝花格子布做了一件短袖衬衣,等着钉扣子那晚,四姐睡的草铺沙沙地响了一夜,我也为四姐第一次有了新衣兴奋了一通宵。第二天一穿上,她满脸绯红,在那块起锈的镜子前照了照,立马跑到后园,抱着那棵棕树泪如泉涌!一大早,我们就去山上砍柴,经过村头,村上的五姑六婆都围过来看那件新衣,那天的四姐,仿佛才有了一份自尊。可万没料到,那件新衣当天在山上就被划破个铜钱大的口子,四姐当即哭天喊地,天啦,你划破我的肉吧,肉可以长,衣服破了就是补丁衣服啊!
那个撕心裂肺的号啕,划过几十年的时空,一直回荡在我后来都市的夜梦中。1967年正月初四,南国下了场少有的大雪。我16岁的四姐,没有一声道别,带着一个少女的憧憬,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走得格外冷清,无声、无尘。她是第一次和三姐到舅舅家走亲戚,当晚突然说好怕冷,浑身打摆子似的,三姐要她拿灯,她失手灯落火灭,她抱着三姐说,她不行了。她真没有等到天亮!一尺深白雪,踩出一路杂乱的脚印,一直通向那座山岗。她,被葬在了外婆的坟旁。
失去四姐,14岁的我忽然长大了很多。
17年后,中国的城乡已发生了巨变,村姑们已在改革的春风里花枝招展。让人遗憾的是四姐没能等到今日。
1984年我混到了一份工作,领到第一个月工资,连忙到商店买了8块布料,寄回给老家的六姐妹和母亲。以后年年如此,但每次都留下了一块,逐年就叠成了一捆,这一捆,是留给四姐的,等我也奔赴黄泉那一天,给四姐带去,我想,那时的四姐依然美丽……
辛巳年正月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