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
杨植兄和《坐看斋辋川唫草》
■韩健畅(陕西 西安)
今天……是辛卯年立春后的第7天……一大早,杨植兄就打电话叫上去。我在6楼,他在12楼。等我把几句话写完,上去一推他的门,呵,地上一排排字,整整齐齐,而他正站在桌前把一幅字张在手里,移身过来縻在一起,我一看,就是我的《坐看斋辋川唫草》,一气呵成,连绵不断,用笔潇洒,畅朗不羁,而神完气足。我不由地叫一声:“好!”
他说,他7点多就来写。我一看时间,已经近10点了。就是说,他已经写了近3个小时了。他写字运笔并不快,但笔笔见劲,笔笔攒劲,一直是提着笔把字錾入纸里的感觉。其实,入木三分就是他的功力了吧?字写到他这样,西安的书家能与他比肩的已经寥寥。
《坐看斋辋川吟草》是愚前些年在辋川的文字。虽然识字伊始就开始背诵杜诗,之后读书杏园,也曾蒙名师教诲,但自己天生隔膜音韵,也就一直畏惧撰写精严的律诗,偶有所作,也惮于示人。又总是念想着先师杨隆山先生在终南山楼观台面告过的话,说他也是不辨音韵,因之就艰于写旧体诗。原来师生不止是习相近,性也相近。但是在辋川流连日久,渐渐地却就想拟写句子整齐、音调顿挫的文字,以阴符曾经有过的辋川老主人——那位千多年前的“高人王右丞”。几个忘情得可以放浪形骸朋友也只是互相一乐,然而私心里却只是自娱,而不足亦不敢以之面人,但是杨植吾兄却非外人。庚寅岁杪,他写着字,运着那一枝长锋的清俊简劲的笔,却忽然说:“你把你的诗拿来,我给咱写一遍。”我先是愣怔,回过神来又有些茫然,继而就是惭愧:自己哪有可以示人的诗呢?藏拙还来不及,又哪敢肆意地去张扬。何况自己日日都读着诗圣的那些诗史,早就没了再写的勇气。但是暗地里的捏弄有时却不能自己,就像一个顽童关了房门,或者在一个墙的拐角偷偷地做他的玩具,自然地表达他的心思。斯维至先生的诗也不多,但他却有好诗句,并且有时跟我说起,以为隔邻的那个到处张罗自己诗的人其实并不懂诗,看谁得势了立即火热地冒捏几句啥颂扬的献给人家发表在啥光明的报纸上,其实那也不是诗,我亦以为斯先生说的是;写得多,都是干嚎而已,从没见过把真性情化入也叫作诗的句子中。而斯先生,光是他的几句诗:“国家多故轻名利,著述艰难爱圣贤。”还有:“而今儒法争犹烈,愧我无才批孔丘。”他却是真正的好诗人。墙头草不是诗人。只有斯先生这样的有真情的人从心底里流露出的才是真正的诗。我自然跟不上斯先生,但是斯先生说心里话的精神对我却有鼓励。就连蹲在辋川的房子里的“坐看斋”三字的匾额,也是斯先生的赠与。这样一想,犹豫犹豫,就想起自己在辋川的文字,寻出来递给杨植吾兄,也是自家兄弟的意思。但是昨日一早,他督促我上去,我上去一看,他竟然写了几幅字,就是拙作。我汗颜了。他却谦虚,说没写好,再写。我却舍不得他写出来的这些字了。在他是废字废纸,我却爱不释手,就强鼓着他给盖了印章,攥回家了。不想今日一大早,他竟然以他一以贯之的早课,一鼓作气把我的这些文字写完了。我一看,吃了一惊。一数,一共写了8幅,幅幅精到,无一懈笔,是纯粹的二王参以王铎,再加上黄宾虹的瘦硬中饱,肃然里的傲岸润泽,洒脱里的法度峻整,正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君子风度。
长锋的笔在他手下写出的字似乎是硬笔,可见得他的功力的瘦硬。杜甫说:“书贵瘦硬方通神,”他庶几得之。何况他的字有矫矫之姿,笔力的挥发是浑厚的,显出圆润的浑全的气质。至为耐看好看的是他的那一竖,或者悬针,或者垂露,却没有一脚吊拉下来的胡跐。前些年,他的字还有些干硬,我看在眼里,却说不出来。但是这两年里,他的字却渐渐地润泽起来,似乎一棵树,从根本升上来生命的汁液,使他的笔画线条有了绿意,可以招风招雨,也可以布一坨绿荫。我觉得他的字已经写成了,并且正在一日日一年年地趋向一种圆融。他本人的说话和行事有些傲傲的,但是对朋友却推心置腹,以诚相见,平时又不断地读书,因之字中自有读书人的本色,是很有些渊雅的气度包藏在字幅中。这就是不俗。
现下写字的人已经几乎没人下他这样的硬功夫:每天两个小时多的早课,一直写到10点,几乎雷打不动。写楷书,从小楷入手,一手的颜真卿;写二王,写王铎,从前年开始爱上黄宾虹,又下心写黄宾虹,这使他的书法又进了一层,字的线条撑得开阔,又有了绵中裹铁的劲力。他的字是现在长安城里书法的硬功夫。就这,晚上回家还有一场。那些拉拉扯扯的应酬,他几乎不在里面掺合。一寸光阴一寸金,他珍惜的是时间。
有一日,我忽然想给杨植兄送几句话,就捏弄了4句,“功课求得锥画沙,中锋运笔竵匾法。二王觉斯写殆遍,精神挺然宾老家。杨植吾兄书家一粲。辛卯正月廿四日,息交庐主时寓汉滨。”句中“锥画沙”勿庸饶舌,宾老是黄宾虹,杨植兄取法甚是高峻,崚嶒之态见乎精神。要说的是这“竵匾法”3字。此法之前愚仅见于吾师杨隆山先生,之后多年遂泯灭,不图今日复见于杨植兄笔下。然杨植兄亦曾得杨老师之教,这也是渊源有自了。“竵匾法”载籍于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江南徐铉善小篆,映日视之,画之中心,有一缕浓墨,正当其中,至于曲折处,亦当中,无有偏侧处。乃笔锋直下不倒侧,故锋常在画中。此用笔之法也。铉尝自谓:‘吾晚年始得竵匾之法。’凡小篆喜瘦而长,竵匾之法,非老笔不能也。”这就是竵匾法。徐铉的是小篆,但杨植兄运之于行书和行草书。他的字的线条点画非方非圆,亦方亦圆,直出直入,却一直中锋运笔,锋棱飒然,如果侧了头看,就见中间一道隐然隆起,如山的那一道石脊撑着山的骨骼,成为山的峰巅。我觉得杨植兄的字是写到明清了。
《坐看斋辋川唫草》写完了,杨植吾兄说:“一大早带来的馍还没来得及吃呢。”坐在我跟前,看着满地上的字,说:“这就是今年给你的礼物了。”这么金贵的礼物,还有吾兄的一片诚心,我得尽力抱在心里。
我下决心,要在辛卯年正月十五过了后,拿去请豆豆给我装裱成一个册页,封面的题签就请曹伯庸一施儒翰,还得请一个合适人给前面赐个小序,我自己,则给后面附几句话,续个貂尾。
要说的是,豆豆叫郝福琴,是西安现在揭裱字画的最高手。师从的是京城里荣宝斋的老师傅,她自己又是1976年之后长安城里最早学裱画的那一拨人里的一位,一直坚持做到现在,资格又老,经验又丰富,打得一把好浆糊,亲自动手,做的活又细心又精心,精整熨贴,是长安城里不少老人家指定的固定的裱家。我少不得又去麻烦她,借她的巧手,为我增光、貂尾。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春天过去,到夏天,豆豆就给我裱好了。果然裱得精,花绫的封面封底,中间留一个素净的宣纸的白签,专待题写《坐看斋辋川唫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