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游记
索性按自己意思画
——读《王飚画集》
■王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少年情结,那个年代记下的事和那个年代记下的物,总会一辈子记得,不会因时间的流逝和时代的喧嚣而磨灭。
1980年代初,还是中学生的自己,生活在浙西小镇排岭,交通落后,讯息闭塞,实际上那个年龄也无法消受更多的资讯。由于喜欢图画,在县城的书店偶然购得《美术作品14—浙江中国画选》(人民美术出版社1983年第一版),里面有陆俨少、方增先、周昌谷等响当当的人物,也有曾宓、冯远等那个年代并不出名的人物,其中一张《海居图》让我记住王飚老师的名字;1986年西泠印社出版的《现代浙江书画选集》系列,其中《浙江山水画选》更是近现代大师林立,一直到1980年代绽露头角的谷文达等学院新人,其中王飚老师的《海潮》又进入我急迫看外面世界的眼睑。至今很喜欢这套人、山、花、书法、篆刻的现代浙江名家选本,在这大型画集溢出书架的当今,我还是经常抽出这几册小书翻看,感受一下那个英雄辈出的年代。
后来出来读书,到毕业从事与专业有关的教学工作,慢慢地讯息多了,只要有关王飚先生的讯息,仍然特别关注。一是少年情结,二是检验一下有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改变往日的看法。
看待事物我喜欢反过来想,反过来想会使问题简单化。比如面对绘画,怎么好说不清楚,怎么不好一看就明了。什么是自己觉得不好的画,或者什么是自己不喜欢的画,小气和俗气肯定是自己不喜欢的画,除了这两点都有值得我们细究的价值。好的画好在哪里,虽然说不清楚,我也反问过自己:第一、与审美有关的感觉吸引了读者,说高一点就是“六法”之首的“气韵生动”吧!第二、技术难度,让同行感觉不容易做到,哪怕模仿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其实精彩的作品让原作者再来一遍都是问题,何况他人仿制。而这两点的前后次序不能颠倒,颠倒了,往往被技术所吸引而迷失前行的方向。到现在还喜欢王飚先生那个年代创造的《海居图》,虽只在画册上看到,但那浑沌不开的气势扑面而来,或出自自然感受的海天苍茫一色,或画家身居海疆的灵光闪现,说学术一点就是抽象与具象的高度统一。说到技术也是不可复制,用墨用色的交融,虽然只是一种赭色,在海岛岩石与大海波浪中涌动,极其概括的海岛民居凌体造型与壁立海疆万年岩体的圭角,统一而又多变地铆合在画家的笔下,真想知道王飚先生在画这张作品时的年龄,神清气足而苍茫老到,特别是颜色的运用,可谓出神入化。
正是少年时的记忆和多年不变的认同,与同为群文工作的心明聊起王飚老师,有不尽的话题,心明多次说你这么喜欢王飚老师的画,有机会就去看看他。一个追星的计划密谋多次,但总因为没有凑到一起的时间而落空。直至午社去舟山的画展,开幕式后大家一起座谈,王飚老师率众弟子和同好捧场,给予很多的鼓励,并谈了一些对如今学院山水的看法,他说:“建国后绿化造林,画家也绿化造林,童中焘老师这辈好容易把树木长出叶子来,慢慢造成林,怎么到下一辈又光秃秃起来?绿化造林不容易!”又谈到舟山的现状,远离大陆,反正市场氛围不浓,索性按自己的意思画,反而没有什么羁绊。王飚老师给我的印象是干干净净,很儒雅,很有个性。
隔些年西子湖畔唐云艺术馆的“海风”展,又见到王飚老师和晚他一辈的舟山同好。在儒家乡绅文化已经绝迹的今天,只有出现像王飚老师这样有精神魅力的人物,才会影响一方水土。然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自然而然的,由独特的人物来引领一方水土,在日渐物化的今天,是那么的不可复制或者说是极其偶然的现象。
壬辰暮春,蒙先生厚爱,获赠新版画集,卷首一组1980年代的旧作,仍然夺人心魂,那张《海山图》(1989年)气局的浑厚肃穆,对制作技术偶然性的娴熟把握,堪称铭心绝品。《相逐东风里》(1982年)、《溯风》(1984年)都是情感高于理智,而理智又恰如其分地运用了绘画过程中情感发挥的偶然性。我以为王飚先生的构图倾向理性,对形式构成的处理会失之装饰,但绘画过程又是激情澎湃,倾向于情感流露的笔随心转,笔笔生发中偶然的抽象性与画面构图理性掌控,天衣无缝地铆合在一起,再加上大海的咸味,总会给王飚先生带来成就佳作的切合点。我倾向于喜欢画集里稍有几张以上制作的作品,就如他母亲的绣品,看不到针脚,让人不容易摸到作者手法的路径,感到形而下有时也不那么容易。作为艺术情感与理智的百分比并不好把握,每个阶段又有不同的分配,于是会出现不同的画家、不同的作品。
画集中读到一篇王飚先生的短文《感谢妈妈》,王飚先生相依66年的母亲,95岁过世。日常谈话中流露出普通老太平白得不能再平白的看法,真是天生的艺术家。对待渔民画的艳色,会说:“因为黑色多就压掉了别的艳色。”王飚先生问她,自己的画是否太黑?她说:“不黑,因为黑墨块儿里有几个白小点就亮了。”谈到造型属性时:“只要架子搭好了,画会好看的。”把一些我们绘画过程中十分纠结的问题,如此平实地就消化掉。想起宾翁谈艺,年轻时得“实处易,虚处难”诀,一辈子受用,论艺之无华如老妪,而王飚先生的母亲偶露天机亦如大师。
王飚先生说:“画画是个人的事情,最终是画给自己看的。因为画画是由自己的心在支配,非得自己看了舒服才算完事。”晚学如我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