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间
要在入人 不为溢辞
■施惠新(江苏 启东)
■施惠新(江苏 启东)
谈笑间
要在入人 不为溢辞
■施惠新(江苏 启东)
读《海岳名言》 ,对其开首之辞拍案叫绝,其文如下:“历观前贤论书,征引迂远,比况奇巧,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是何等语?去法逾远,无益学者,故我所论,要在入人,不为溢辞。”大意是说,观看前人谈论书法,引证深远而比拟奇特,如‘龙跳天门, 虎卧凤阙’是什么意思呢?这种书评遣词求工, 玄虚迂远,对后学者无益。我认为评论书法,要切合人的实际,入情入理,不要讲那些华丽的溢美之辞。
三四十年的学书生涯,总有机会接触到一些名家。碰到这些机会,我总是恭恭敬敬地呈上拙作,请名家指教。这些名家或热情鼓励、充分肯定,然后婉转指出不足或语焉不详、欲说还休作深不可测状;或咄咄逼人,连问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样写?为什么要临这样的帖?你临得到位吗?你为什么认为这个名家写得好?让你措手不及,令你窘态毕现。名家们风格不同,给我留下的印象也各有千秋。
说得最和风细雨让人心悦诚服、皆大欢喜的是中国书协副主席言恭达先生。一次迎接国展,言老师到南通来点评作品,满大厅挂满了作品,我看有些作品实在惨不忍睹,乏善可陈,连入门都说不上。但到了言老师嘴里,出来的话就不一样:“这位作者笔性不错,很能写,流畅奔放,才情不错,相信在书法上下了不少功夫。建议在保持自己特色的基础上,认真临习古人经典,一点一点地认真对照,争取把字写得更好。”两三个小时点评下来,全场作者都受到了很大鼓舞和到位的点评。言老师来自基层,能到今天这样的高位,当与其对艺术的执着追求、深刻理解以及善于鼓励别人,说话和风细雨有很强的亲和力有关。
1998年中国书协副主席、著名书法家王学仲带领一批全国获奖的书画家到启东采风,作为当地书协主席的我参与接待,难得见到大名家,我找个机会将自己的一件行草书呈上,供王老点评,哪知他除了请同来的书画家发表意见外,竟然欲说还休、语焉不详、作深不可测状。整个过程我没听到他一句实实在在的点评。我想我的字可能很差差到令名家都不愿意说的地步(但当时拙作已多次入选省展)! 不管是好是差,差在哪里,怎么改变,你总得说说,何必作如此高深莫测状!
最让我感到手足无措的是拜访名家南京艺术学院教授、博导黄惇先生。长期呆在县乡基层的我深知得到高人指点的重要。1993年4月,我趁出差机会找到了南京艺术学院黄惇老师,兴冲冲地将我的行书给他看,以为苦学几年会得到几句好话,那知从头至尾黄老师一句好话也没说,而且,我说的观点往往被他否定了。他说你们大老远从启东跑来,无益的好话就不说了,只讲些实话、于你有益的话吧。你的字还是师承不够,你看你的字线条绕来绕去像钢笔字,有什么意思?学行草书一定要学到古人所难,无论外形无论点画都要学得逼真,要完全按照规矩来,线条要有难度。他建议从头学起,学二王可以从《唐怀仁集圣教序》、《智永真草千字文》入手,孙过庭的《书谱》也不错,可以作为行草书的入门范本。这些话听着有些难受,当时也确实让我有些手足无措,面露尴尬。但回去后仔细想想黄老师的话几乎句句话都很有道理的,实在!我从此改弦更张,留心学到古人所难,近20年过去了,拙作已非旧观,我深深感谢黄惇先生的实话实说、醍醐灌顶,并在以后的岁月里,对每个请教者、学生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观点,要在入人,不为溢辞!
然世人但喜听顺耳之辞,对忠言能听得进去的不多。
本市有一位50多岁的书法爱好者在当地小镇颇有些名气,一次他买了些水果带了一些作品前来请教,我看了他的字,他确实花了时间,写得还熟练。但他从不学习、研究古代经典书作,可以说毫无师承,都是自创。他说他学书法是这样的:看到别人哪个字写得好,他就模仿。至于经典,他看过了,觉得很多名气很大的书法大家写得也不怎么样,比如王羲之、苏东坡等等。他说他最多挑个把字学学。有感于他的热情执着,我想我一定要实话实说,让他有进步。于是我几乎全盘否定了他的观点,向他说了如下话:不要模仿今人,要反复认真临习古代经典,认真到什么地步?最好临得像复印机复印出来那样,而且要通篇临,不要挑个字学学,你现在认为不好看的过几时就可能很喜欢了,因为你的眼界提高了。如果听进去了,你可能从此入门,迈入书法艺术的康庄大道。
很遗憾,好心被当作驴肝肺。此人不但没听进去半句话,在外面竟然说某人很狂,一点也不把他的字放在眼里,他说:“施惠新的字又怎样?”
今年4月 ,本地一位40多岁的神甫前来拜访,听他说,他已学了20多年的书法,隶书他学过乙瑛碑、曹全碑,行草学过二王等等,据说还得到过名家指点,自我感觉应该不错的。对此人的来访,我当然很重视,因为他曾经在苏州、北京上过8年大学,文化根底不可小视,这样的人完全有发展空间;此人是宗教人士,独身,坚毅,有大量的空闲利于书法的修行;我们在政协同在一个组的,有缘分。我很热情地接待了他。谈话之余,我让他写了几幅字,并看了他博客上所有的书作,才发现他的书作说不上入门,约略相当于一些老年大学学员的水准,隶书全无曹全、乙瑛的影子。行草也与二王毫不搭界。细问之下才知道,他学书很粗,从不认真研究细节,只学了个仿佛大概,而且平时很少临帖。我又忍不住实话实说,基本否定了他的学书方式,强调:一定要”察之尚精,拟之贵似”,留心细节,抓住精气神,要放弃自我,最好彻底无我。出帖?那是在你已经充分掌握名家经典基础上的事,你还没有入帖,谈何出帖?告诫他粗疏学书,不学经典,即便20年也差不多等于白学。边讲我还临给他看,我相信通过这次深入交谈,他的学书观念会有根本的改变,从此,又为启东的书坛增加了一个人才也未可知。
哪知,这又成了一厢情愿。临走时神甫竟然向我强调了以下三点:一,我是经过名师指点的;二,我不完全赞同你的观点;三,我的作品已经有人收藏,也有报刊发表。我一听当场蒙了:世人但听好话,宗教人士也莫例外。
我喜好收藏,对书画尤其痴迷, 对现当代书画家作品颇为熟悉,比如傅抱石的精品看过不下400件(主要是南京博物馆的藏品),家中的《傅抱石全集》也日夕翻看。有朋友介绍一位藏友前来让我看看东西,那是一件2平方尺左右的“傅抱石”画作,藏友还出具了拍卖行的发票,东西在手,从题款到笔法都与傅抱石的真品有距离。我问:你是要听真话还是要听假话?那人说当然要听真话,我于是从题款到皴法一一指出与傅抱石真迹的区别,说此件东西水准还不错呢但很难看真。因是朋友介绍来,我总想让这位藏友不虚此行,然而,事与愿违,此人并不领情,在背后说了我不少难听的话。
近读启功先生的评传,启功先生除了国家的东西他会畅所欲言外,对私人的东西从不发表观点,你让他看作品,他总是说好好好,好好收好。不说真也不说假更不说艺术价值。为什么呢,因为这里牵涉到具体的经济利益,“比如有个人来请我鉴定字画,我若说这是假的,他肯定不高兴,起码也扫兴。我若看是真的,他高兴了,可他要是到什么地方一卖,那里收东西的人要有不同看法,他就会说,启功看了都说是真的,你怎么说假的呢。这不等于我给人家找事吗?所以私人的东西我不管鉴定。”(见山东画报出版社《静谧的河流——启功》p25),圆滑如此又不失原则,难怪高坐中国书协主席位。
我很想如启功先生、言恭达老师一般,圆通八面,德被四方。
但本人的修为实在太差,根本不好与大师相比。不过稍能安慰的是,还有与我差不多直率的如“只习绘事未修人事”的陆俨少先生。实话实说,要在入人、不为溢辞的黄惇先生做我的楷模,勉励我继续真诚待人,始终保持一颗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