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人科罗多说：在亚洲，无论中国日本印度南洋，白石画第一。齐白石见科罗多，很高兴，但没有表示要向西画学习，借鉴其造型色彩用光中西合璧，也没向科罗多宣讲中国绘画博大精深与众不同，只说“中西画一理”。道理一致，不分伯仲。1939年徐悲鸿向齐白石求精品画作，齐白石将旧作《耄耋图》寄给“知己悲公”。《耄耋图》题款很长，委婉讲到重视传统，颇耐人寻味。齐白石一辈子没出过国，55岁到北京前没见过油画与洋素描，却得到了徐悲鸿、林风眠、张道藩、吴作人、艾青等诸多科班专业海归大师一致尊重与推崇，林风眠、徐悲鸿请齐白石执教高等学府，当了文化部长的张道藩正式拜齐白石为师做小学生，吴作人为齐白石精心绘制油画肖像，艾青成了齐白石作品收藏家粉丝。“鬼神使之非人工”，海归大师们惊奇：为什么多年远涉重洋苦苦追求的艺术真谛却在这位中国乡下土生土长，没进过专业美院的齐白石作品中完美呈现？

　　为读懂做过木工的齐白石，我中年认真学习了6年立体造型，当再次拿起画笔，再次翻看多年积攒的齐白石精印画册，空间体积好到令我汗颜！我希望自己成为“真知齐白石者”，于是再次走进多家博物馆，观摩齐白石原作，到齐白石老家，观摩齐白石木雕和用过的木工工具，沉浸在齐白石童年生活过的环境中，体验齐白石童年的视觉经历，找寻齐白石天才源头。

　　雕花木工经历是齐白石研究的一个盲点和弱项。精致的观察出自童年的视觉体验，童年开始的十数年木工生涯，是齐白石艺术历程中的重要阶段。15岁（一说12岁）开始的粗木工远胜过美术院校的几何形体写生，16岁到27岁的雕花木工经历在齐白石启蒙时代建立起扎实的立体观察、三维思维和无比精湛的制作本领。齐白石的雕花作品，以凿代笔经历了中国画从构图、写意到工笔的所有过程，不但雕出立体花饰的“有”，还雕出花饰间三维空隙的“无”，雕出精美的局部和完美的整体。是雕刻，也是珍贵的绘画实践。纵观绘画史，直接从立体造型进入绘画领域的艺术巨匠只有文艺复兴时的米开朗琪罗和中国的齐白石。和齐白石比起来，服务于罗马教廷的米开朗琪罗绘画题材相对简单，只对人体兴趣浓厚，而白石的雕花与绘画题材广泛到几乎无所不包。

　　在2000年前的古代，人类就有了非常卓越的建筑和雕刻作品。秦汉唐宋元，中国绘画雕塑不分家，画家都是雕塑家、设计家。说宋画《清明上河图》作者张择端能设计汴河虹桥和造船，人们不会怀疑。由于立体造型能敏锐感受到物体在空间中细微的角度变化与旋转，张择端笔下人物与环境水乳交融，让后世画家钦佩。而现在的绘画入门训练，临摹是平面到平面，写生是看着立体画平面，一切静止不动。纸上画头像写生，只能“四分之三”面，或是正面和正侧面。至于天灵盖的顶面，后脑勺的背面，下巴颏的底面，耳朵后面，了解了了。齐白石直接从雕花木工做起，是全方位制作，比如雕小鸡，他知道只看木头的一个面是雕不出鸡来的，因此，作品在齐白石的掌中是翻滚的，形象是活的，观众能感觉到角度与动作的细微差别。没经过这样历练的画家，记的是固定形象，画到第三只小鸡就重复，很难画出动感来。

　　齐白石大写意处处是真正的体积。小到蚂蚱爪上关节立体如球，后腿两排尖刺的巧妙排列顿时让细腿立体；花草看似信笔一挥，却四面出叶，叶子不是薄薄的一片，是有弧度的半球，一片瓜叶，三块并列的半球，将立体推进空间。大到寥寥数笔即画成的立体远山。你会惊奇，中国毛笔在宣纸上表现立体竟能如此充分，竟可以不用明暗而游刃有余。

　　在齐白石画中，万物竟各有重量：篮子是篮子的重量，花是花的重量，细瓷碗盅是细瓷的重量，酒坛是酒坛的重量，毫不缺斤增两，连蜻蜓翅膀都有重量感。欣赏者会惊叹宣纸上的大写意竟能展现出如此丰富的质感，透明的玻璃杯，粗铁的油灯，浸在油中和伸到外边的灯芯，有温度的灯火，映在灯油里的灯碗沿倒影，逐渐淡去的油烟，或流淌得一塌糊涂并继续流淌的烛蜡，每一幅作品，都能欣赏到唯齐白石笔墨中才有的丰富质感，是芝木匠雕花经历练就的过人才能。

　　我曾认真看过敦煌70个洞窟，1200年前，敦煌画师几根线条就能画好一张雍容华贵的脸，脖颈、肩都是浑圆有厚度的，在盛唐，中国人的立体不用明暗调子也画得棒。再看前边的彩塑，你会相信出自一人手笔，塑像师会画壁，壁画师通雕塑，画师头脑中建立了完整活动的立体形象，让唐代绘画达到高峰。宋朝是中国绘画的黄金时代，上海博物馆的宋代迦叶和阿难石雕是真正好。进入明代，突然雕塑不行了，绘画突然不行了。明清以降，中国画家少了雕塑作基础，似乎绘画的立体和三维空间只有西画才有。

　　古罗马有庞贝城，我国春秋时有“巧笑灿兮，美目盼兮，素而其炫兮”的美丽图画，2000多年前画家是如何练成绝技的？人类是否有过雕塑走在绘画前面，用雕塑练绘画基本功的时代？我看到6000兵马俑“人各一面”后不禁动容，这些屹立2000年不倒的守灵战士是要进入天国的始皇帝辨认出自己，以证实自己的无限忠诚。在没有纸张无法做足纸上工夫的时代，除了锥画沙，这些俑人只有直接用陶泥做。令我惊叹，直接用陶泥能做那么好，做成了人类世界的第八大奇迹！同时代，地球的那一边，古希腊罗马，同样有让人惊叹的胜利女神、阿波罗、拉奥孔、维纳斯，也是直接雕的吧？估计物质条件不允许在羊皮纸上大量训练素描。一切真如齐白石说，中西画一理。

　　齐白石的雕花不是线刻，不是浅浮雕，已经凸出板面如圆雕。人物山水器皿，花鸟走兽虫鱼，传统图案应有尽有。木雕的大块木料和榫卯衔接大气精准，细部极尽精微。让人想到衰年变法后独创的 “墨花工虫”，让人敬畏有这样经历的年轻人会所向披靡！这洋洋大观的雕刻精品巨制，出自十几二十岁孩子之手，让我开眼称奇膜拜！今天，同样年龄酷爱艺术的莘莘学子正上速成班，赶场考试，投毕业简历。齐白石 “诗、书、画、印”四绝是否要加上“雕”的第五绝？文艺复兴三杰是巨匠，画圣吴道子和敦煌盛唐壁画创作者真的只算画工吗？齐白石前半个世纪的艺术实践真的只算木匠和画匠时期吗？我们为什么要自轻自贱？中国画基础是西画素描还是临摹线描？中国画可否尝试以立体造型作基本功？齐白石可真的是从小扎扎实实夜以继日地做了12年雕花。打多深的基础砌多高的墙，试问天下，古今画手有童子功做到齐白石这样根深蒂固的吗？

　　我们缺少一部绘画、雕塑、建筑合一的中国艺术史。

　　曾在仿古建工地拜会一位80高龄的雕花木工，老艺术家讲起从前是包吃包住薪水按天结算，“殷实人家常年百作工匠不断，酒饭款待很体面的！”雕花木工竭尽全力精雕细琢，一张结婚床300工，非做到淋漓尽致不可。那时洋人赞中国木工 “盖房子像做首饰”。今天是“记件发工资，徒弟们只知道加班快赶，连以前两成手艺都用不上”。我也讲如今画画多是重复自己和依赖照片，雕花木工与我共叹逝者如斯夫，齐白石大环境不再有，齐白石不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