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沉思录
(上接第69版)
王国维以弃绝浊世的高贵姿态在《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中写道:“夫哲学与美术者,真理也。真理者,天下万世之真理,而非一时之真理也。”艺术家的生命,需要心灵志向升华的存在,中华文化艺术生命的基因是通过文化思想和精神人格的示范遗传,要深刻认知人的价值,生命、自由、权利、人格、忧患、省察、忏悔,这些东西才包含着艺术家精神的独立与深度,是艺术家汲取人类文明养分的精神资源,是艺术家不可欠缺的艺术之魂,更是人类生存价值高贵生命哲学的重要因子。唯有独立的思考,才会有自由的思想,自文艺复兴运动以来人文主义及自由主义理念的兴起和成熟,深具人文精神的艺术家与美术史论家们已经认识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渗透在艺术家与艺术思想家背后的一种生存状态,这取决于一个人的美学态度和文化立场。大道多荆棘,论事胆满驱,如此坚守学术品格的艺术家与艺术思想家们,才能真正地、独立地开始思考中华文化艺术未来发展的前途,跳出思维狭隘的局限,在大变革的社会局面中,以其思想探索的自由活力,独品辽阔的绚烂,构建典型品格的个性化的艺术语言体系,创造出艺术的时代意义与价值。
独立人格知易行难,每一个期望自我提升的艺术家不可遗忘:艺术关注的是人类的生活的形态,以慈悲和关怀关注人类的存在,人性与爱是艺术创作的永恒主题。良知是艺术家心灵深处的永远的呼唤,是艺术实践中永远的启明星,良知也是艺术家深层的道义约束。真正的艺术家是悲悯的,对人世间的苦难怀有一份同情,警醒虚无的心灵,救赎背叛精神的生命,更是大悲悯。世界的文明源自人类,罪恶也源自人类,科学与自由使生命强化,人的生命却是善恶共生,如果失去高尚审美精神的引导,很容易误入物性实用个人主义的荒漠。西方哲学意义上的个人主义本身是一种高度理性主义的思想意识,包涵着对利他主义道德精神的理解,懂得自己及他人个性的全面发展是人类生存的基本目的,如20世纪著名哲学家和社会学家埃里希·弗罗姆(Erich Fromm,1900—1980)所指出:“不是将个人自由理解为任意,而是理解为人的自在之可能。不是作为一个放荡,为所欲为的人,而是作一个能随时准确、平衡地做出生长或衰亡、活着或死亡的选择的人。”因而个人主义在西方文明社会有其当然存在的合理性。
不少中国艺术家和文化人以及一些企业家和政治人物,却简单化地将个人主义理解为私欲至上,将自由个性的解放演变为极端自我、无限膨胀。一些人的心理因此失重了,理想主义的意义性结构骤然崩塌了,再无心想用三维鼎力的思考能力去撞响人类真善美的晨钟,再也不敢毫不犹豫地站在改革、进步和创造的这一边,而且不再相信道德良知,不再相信正义与美,还极力地以此来否定艺术家人格修为的重要性与艺术作品应有的品位,消极颓废地以万木萧萧几近沉洇之论,轻佻解绎现实中的精神缺憾,江湖术士辩、街头痞子腔、传媒砖家语、贪渎无所谓,胡搅蛮缠地模糊高雅和低俗的界限,以对中国高尚文化心灵的践踏与弃绝,在焦虑、烦躁、迷惘和怨恨中,迎着生命谎言化、人格奴性化、政治欺骗化的艳俗媚笑和舞步节律,一步步走向沸腾的贪欲、炽烈的物欲、放纵的本能,将自己的人性贬值为物性,似一只短视的食草动物,甚至把在本能化中的堕落腐烂视为进入了金黄色的凯旋门,其缪大焉!这实际上和人格的极端丑陋堕落是同一条路,这是侵蚀中华文化和中国艺术精神的可怕癌变。记得有一年我在湖南考察书院文化期间,特地登上衡阳石鼓书院附近的南岳忠烈祠拜祭。古书《述异记》称南岳系盘古左臂变成,南岳所以称之为衡山,是因它位处星度二十八宿的轸星之翼,“度应玑衡”,像衡器一样,可以称量天地的轻重,能够“铨德钧物”,所以定名叫“衡山”。南岳忠烈祠管理局请我题词,我激情地留下了“高山大海,中华万里 ;幹城国殇,忠烈千秋”的墨迹。然而,面对28000余名抗日官兵的忠骸,一阵阵刺心的卑琐却迅猛向我袭来,胸口发痛:抗战时期,我们中国为什么竟有600多万的日皇伪军,那么卖力地帮助侵略者杀害自己的同胞?按人口比例讲,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全世界诸民族中也是最高的!为什么?——称天、称地、称人心!我明白了著名作家、人文学者柏杨为什么在坐了近10年的牢獄后,还要去揭酱缸文化之大盖,写出一部警世之作《丑陋的中国人》;我读懂了从10年“文革”浩劫中九死一生侥幸活过来的巴金老人,晚年为什么坚持用抖动的手,写出内心反思讲真话的《随想录》。
当然,有些人无论能够争得多少现世的荣耀,生命的內涵层面上只能是一群失魂落魄的精神氓流,等待他们魂命的是忏悔绝地之獄的恒长苦役。人必须从混乱和堕落中得到拯救,不是表层的肉身,而是深层的灵魂。当今,因人类贪欲与恶性的无限膨胀,互为吞噬,僭越天道之邪行也越演越烈,人破坏着人的栖息地,孤旷卓异的美学和时代的狂飚共困在精神场域苦度劫波,艺术家在多艰多羁的美恶审思的旅程中,遭遇文明的野蛮和野蛮的文明沉重负轭时,仍能唱起喉头啼血的真善美之歌,要坚守艺术的道德底线、正义的边界,并始终真挚地关注着人类的命运。艺术创作的一种最高境界是表现悲剧性之美感;是一个画家自己的生命,灵魂,良知,对真、善、美最真诚的献祭!
六
人们熟知的玛雅文明、巴比伦文明、古希腊文明、古罗马文明,曾经多么辉煌壮丽却已影踪难觅。人类文明发展史告诉我们,人类社会每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当原有的文化精神资源不能满足人们在新的时代新的对于精神本体的强烈需求,就需要新的检讨、新的进阶、新的补构、新的修筑、新的发展,否则整个社会就会产生精神危机、文化危机和道德危机,最后波及到生存危机。况且,任何一种文化思想理论体系怎能永远地穷知一切?如今,我们习惯的生活方式,我们思考问题的方法,我们处理我们情感世界的那些词汇、概念甚至基本的逻辑,包括社会结构,都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又静静地从四面八方收缩聚拢,事实上,旧的传统文化已经不足以供养一个现代中国发展的社会需要,21世纪的中国,寻求走出这一精神危机的出路已成为文化精神建设的一项根本性的峻急任务,而人类开拓新的文化精神的过程,也是历史的前进步伐。我认为中华文化伟大复兴的首要功能是解放和激活思想,世界上任何思想体系,若不允许探索和思考就必然陷于僵化,陷于落后,陷于被动。
作为哲学家的马克思曾深刻揭示专制制度的本质:“专制制度的唯一原则就是轻视人类,使人不成其为人。”(《马恩全集》第1卷第411页)中华民族的统治者自4500年前的颛顼统治时期起(公元前2514年~前2437年),就“绝地天通”,以君权支配神权,实施对文化的专制垄断,禁止人民思想与精神的自由。尧舜禹商汤一直到周武800年,间中也有道援天下之仁政,但相传统治的专制心法,如《孟子·梁惠王上》云:“今夫天下人之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进一步开创了屠杀民族精英的先河。到大明皇朝世纪,全世界只有中国才还有“诛十族”的血腥。所谓九族,从己身往上数:父、祖、曾祖、高祖;再自己身往下数:子、孙、曾孙、玄孙,总共九族。所谓“诛十族”,外加门下学生,统统杀光。星星般的刀痕弹孔中,流出了一个个血红的黎明。方孝孺的《深虑论》中有一段名言:“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三皇五帝,神州荡覆,无边的梦魇,无量的苦难,无赦的罪愆,天罡地煞。清军入关共十帝,268年辫子栓中国,康梁沥血变法,中山呕心革命,更有无数折腰之英雄大义。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国民政府的最高统治者蒋介石竟还公然鼓吹文艺创作要为“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一党训政摇旗呐喊,并以一个专制衰败的制度文化的压迫,对许多进步青年与文化精英无情打击、残酷迫害、追魂夺命。中华民族有着沉重的历史记忆和惨痛的历史悲情;风雨苍黄,人文精神被遮蔽乃至沦丧,是中国人近百年来的文化悲剧;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和思想体系的发展,都曾颠颠踬踬地步入危崖险境,如果没有惨痛启悟后的打开国门和“改革开放”的拯救,整个民族很可能被抛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优秀民族的理性觉醒少不了镜鉴之中的审视梳理后所产生的启蒙思潮,变局之起,“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孙子》)
如今,在内外大环境急遽发展变化之下,正处在历经苦难折磨、历史煎熬、新旧翻腾、东西碰撞、灵魂觉醒、论家蜂起、经济大发展之后,焕发出人民权利自觉、民族蓬勃生机的新的历史时期,人们正在打破人先前达到的知识限度,正在破除旧威权话语的认识框架,这也是一个有希望产生伟大艺术作品乃至心灵史诗的矛盾交集、道心裂隙、世象紊乱、沧浪不囿的时代!这正是一个可以奋起的时代!中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大思想家、大哲学家、大科学家、大教育家、大经济学家、大文学家、大艺术家了;几个世纪以来,更从未诞生过像达芬奇、米开朗基罗、贝多芬、黑格尔、哥白尼、牛顿与爱因斯坦这样具有世界性的艺术、哲学与科学方面的巨人。历史性的对称可在?莫道华夏无高人,何去何从,历史正在拭目以待!中国占人类五分之一,我们悲悯不忍、承载着无数代人的期许托付;我们因缘巧遘、正是应命运召唤而来的一代;君子返求诸己,中华民族要成为地球东方的伟大文明。黄河之滨土厚水深、泰山昆仑山高气浩,万里长江九曲连环,席卷炎帝的龙袍黄帝的内经,以磅礴的力量,荡涤尘埃,奔向未来。沧海横流,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那犹是一次畅论“破块启蒙,灿然皆有”后的壮丽日出!《菜根谭》曰:“士君子不能济物者,遇人痴迷处,出一言提醒之,遇人急难处,出一言解救之,亦是无量功德矣。”历史的使命如此,常识何妨重复一千遍,我们避不开。
艺术家们要积极参与到这个百家争鸣、万流汇奔又极富忧患的大时代,主动承担起思想启蒙、人文领航者的责任,用人性去弹奏良知的地平线,让灵魂在淬火之痛中锤炼得更坚强,从而为中华文化伟大复兴这个史所罕见的艰巨工程、为共筑人类精神史上无与伦比的深邃景观添砖铺瓦。艺术探索中不应该存在东西方芥蒂,而是要海纳百川。法国著名思想家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有一段名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我们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思想自由并不是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专利,而是人类进取之匙,是全人类的普世价值。人类社会是从野蛮社会向文明社会发展而来并应该朝更文明社会发展,人类进步史就是思想解放史,人类社会面临的文化抉择必然是多元复合的,人类自我思想认识的提高决定着人类的未来命运,这是人类的希望所在,也是人类的进化所需。一个民族的不幸,一种文明的衰落,归根到底是因为失去了思想的驱动力。当下,社会各个领域的观念正处在更新之中,而历史已经一再证明:人类每一次重大进步,都是以解放思想为前提。思想大解放,社会就大进步;思想小解放,社会小进步;思想不解放,社会就不进步。没有思想自由、蜷缩在陈旧思维体系内的民族只能在漫漫长夜里摸着石头过河。先哲说过:“如果人类的祖先没有理想,今天我们就会依然蜷缩在树上或山洞里,身上裹着树叶或兽皮。”思者无域,行者无疆,“思想有多远,你就能走多远。”让我们给思想插上翅膀,让我们的思想自由地飞翔!壁立千仞,警世通言,真理滴水穿石,穿透花岗岩!
七
艺术家的存在意义主要在于过程性的意识性体验和意志性作用,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在《社会契约论》中警告人们:“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艺术生命的一个重要基点在于自由的赋予,看重灵魂的质地,追求灵魂的自由,才意味着艺术家生存意义的拓展。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必然是自由精神的产物。同样,文化的建设和发展不能没有灵魂,这个灵魂就是自由与人性,没有自由与人性,任何文化的繁荣都是虚假繁荣。试问,没有气象万千的心理,何来万千气象的作品?何来大气魄、大视野、大胆略、大思路、大手笔、大写意?艺术家如果没有自由思想的文化激情,则必然只是一个创造力贫乏的三、四流的角色。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1770—1831)说过:“诗艺术是心灵的普遍艺术,这种心灵是本身已得到自由的,不受为表现用的外在感性材料束缚的,只在思想和情感的内在空间与内在时间里逍遥游荡。”(黑格尔:《美学》第一卷,第113页。)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的棺木上刻写着:“他拓展了人类的精神,他使人类懂得,精神应该是自由的。”可以说,人类的自由精神一直存在于人的本性中,其不可辩驳性或道义正当性植根于人类存在的共有人性,它不断地在火或血的抹杀与人类社会的试错经验中顽强再生。自由其实是一种人类原动性创造力,是产生创意和真知的最根本性条件,没有了自由,人类基本的创造力会连同光明磊落的良善人性一起缺失。真正的艺术大师总是砺于思考、践履证悟、眼高千古、独立一世的“孤独一小撮”,他们同时也必定是具有一定异质思维的人类思路的探索者,苦苦寻求着生命世界运行的正确法则与轨道,其自由创作的艺术精神,势必突破传统学术规范、世俗主流意识形态、大众文化的三重框架,为提升人和艺术的生命层次进行终身不懈的天马自行空般的追索。艺术家会死去,但他(她)们自由的灵魂却永远活在艺术里!
“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司马迁在《屈原列传》中记载屈原投江前,遇一渔翁,劝说屈原之语。译白话文:“全社会的人都污浊,你为什么不在其中随波逐流?大家都昏沉大醉,你为什么不在其中吃点残羹剩酒呢?为什么要保持美玉一般的品德,而使自己讨了个被流放的下场呢?”)我深深记得伟大的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在《实践理性批判》结尾说了一段脍炙人口的名言:“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这段话,后来被作为墓志铭刻在他的墓碑上。这段话使我懂得,宁化飞灰,不作浮尘。我没有也决不会在前生和来世的摆渡途中留下行贿的买路钱,要让纯洁的良心抬起头来,雪意冲开白玉梅,春光暗度黄金柳,我挣扎着,试图展开一种价值观覆没前的最后顽抗——退守于个人的思想与艺术的伦理精神如何去保持其尊严。中国净土宗第九代祖师灵峰藕益大师明言:“索不难有才,难有志;不难有志,难有品;不难有品,难有眼。唯有超方眼目,不被时流笼罩者,堪立千古品格。品立则志成,志成才得其所用矣。”哲人柏拉图将人的精神能力分为智、情、意,相对应的是人的智慧生活、情感生活、道德生活。我明白,失去了确立生命意义的心灵坐标,对存在本质的物质性理解中焦虑、烦躁、痛苦的状况就无法安顿;真理不会垂青只能听懂私欲召唤的心,对恶之来源的无法解释和顺从,人就会在世俗名利的赏赐中露出魔鬼的得意笑容,并毫无愧色地去欺骗上帝,所有匪夷之事也都可能发生,以致冥河阴暗的码头竟然挤满了扭曲痉挛、互相推搡的亡魂。
从精神层面来说,艺术大师之旅也是艺术家以身为度、完成灵魂皈依的朝圣之旅。基督教里有个说法:神在造人后,发现泥做的人总是软弱的,一经风雨就会倒下,于是神在人的背上插了根脊梁,这根脊梁在人遇到无论多大的风雨、多深的坎坷,终可以让人类屹立不倒。这根脊梁就被称作信仰。信仰也是一种崇高的内省精神,信仰又是人类内心深处幽深宽广的花园,信仰的缺失会让社会中的人无所适从。信仰又与灵魂有关,否认灵魂的人,是没有灵魂的。没有灵魂、或者是一个沉浸在冷漠和虚无中的灵魂,又谈何艺术之魂?个体意识、沉思精神、灵魂的忧虑是大师级画家们的天然秉性。因而,一个不能宽容特立独行人生态度的民族,总是折难天才,也是很难产生天才的,应该明白,天才总是坚持灵魂本身的吟唱,天才就是那些具有常人所没有的思想与行事方式的人们!甚至,有些天才,总是走得太快,让这个世界追赶不及,因为同代人的智慧眼光还没有到达他们的程度,所以他们往往不被理解。柏拉图在论及真理、灵魂和理性的关系时表示“对于最高的真理(理念世界),人的理性是无法达到的,只能依靠灵魂的飞升仰望。”艺术上,具有灵魂的作品才是真正优秀的艺术品,把艺术视为生命至爱的情种才能感知艺术的永恒,也不会把精神局限在可见、可毁、可朽的形体之中。
记得梵高(Vincent Willem van Gogh,1853—1890)的一位亲友在埋葬梵高时说过:“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只有两个目标:人性和艺术。”灵魂的色质,决定着灵魂的姿态,用生命和心灵书写艺术又谦卑在尘埃的伟大画家凡高曾平静地说:“看星能令我造梦。”“我们可以搭乘死亡抵达星星。”他在给弟弟提奥的书信里伤痛地写道:“生活对我来说就是一次艰难的航行,但是我又怎么会知道潮水会不会上涨,及至淹没嘴唇,甚至会涨得更高呢?但我将奋斗,我将生活得有价值,我将努力战胜,并赢得生活。”世情悲欢,万般爱恨,人生朝露,艺术千秋。万仞冰山觅雪莲,天涯漫途亦如邻。我纵有一肩担尽古今愁的悲壮,奈何!褒来何荣,毁来何辱,毫行疏狂君莫笑,物外畸踪几人知?没骨花卉画的创造者、明末清初著名的书画家恽南田说:“寂寞无可奈何之境,最宜入想。”时光轻捷,如马踏飞燕,闲云留鹤步,心随朗月高,“同能不如独诣”,和美的深奥内蕴日趋接近。“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谦卑的画笔,砥砺姱修,人,作为终有一死者终将隐去,连王羲之在兰亭盛筵之时,亦不免感叹“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我却认为,死亡是生命在建构它自身意义的同时又在解构而实现对于生命的意义,“瞬刻中见永恒、刹那间见终古”,翰墨情韵铸艺魂,以无我之象形,欲对艺术形式作颠覆性的拓进,潇潇洒洒,抒写千千阙歌,飘于远方路上,聊记人生雪泥鸿爪。
八
我仰望苍天,苍天答我以肃穆;我俯问大地,大地答我以苍茫;眼前,倒映着如血的残阳;一枝画笔,可否摇落千古悲凉?当未来也已成为过往,人生太匆匆,“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的流行年代,也是极容易折断梦想、精致利己主义者大量衍生的年代。“声音响起,语言里是一片沉默”,又埋藏着怎样的困惑?但对一个人文艺术家来说,玉可碎而不改其白,竹可黄而不可毁其节,有真我而后有真艺术,内心的探究光明之火,始终在勃勃燃烧。尽管天地迷蒙,世态汹汹,卫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我的灵魂总是经历着善与恶、光与黯、生与死的古老角力,总是在露寒料峭中对抗某种沉重的命运。作为人类审美活动的体验者和践行者,作为精神高地的朝圣者,我仍愿踽踽独行,若筏渡江,在精神的铺展、加持与自身文化心理和艺术品格的重新构建中,苦苦求索生命赋予的可能性,步云水千迭,踏激荡风雷,参悟未来,在对中国文化经典,西方文化风景,中国近现代史的不停追逐中,力图用自己全部的人性热度和诗性才华在心灵意义上的交相辉映,以日拱一卒地努力,在汉语文化时空里,把人文主义的信念升起。先哲说:“守死善道。”唯此,博我以文,约我以礼,警我以气,策我以节。我没有乾坤一掷的气魄与能量,去鹤鸣九皋,虎啸丛莽,龙吟苍天,怒见山河不平,磨损万古长刀。只能悲于斯、忧于斯、思于斯,只愿变成一粒杜鹃花的种子,到枯木间去长满芳馨,倾覆在古老民族年轻的胸膛,去聆听那清丽凤鸣般的吟哦与啸叫;去深思到底什么才是人类需要的存在方式?!
《周易·贲卦·彖辞》言:“……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已化成天下。”不管是浪漫飘逸,还是沉重沧桑,手中墨色饱蓄的笔端,凝结着世间苍生的苦乐,也印证过红尘中深深的凄楚。或许,总有一天,我的灵魂会化作千千点的红艳,随风散去,栖落在野蔷薇娇嫩的花瓣,静凝日月星辰、落霞夕照,弥漫淡淡的喜庆,等待冬天的白雪来引我归去大虚幻境;也或许,我并没有离开人间,而已化身为千缕微风,在宽广的大地与天空间自由翱翔……但当我双脚还在神州行走,我只能去做一个踽踽独行的精神游牧者,掌一豆灯火,高高峰顶立,深深海底行,丝丝缕缕,静美流年,水薷微茫,碧落穷秋,越过千里雪,飞度万山岭,去踏碎那光阴的铁锈和缩瑟的千年云烟。
不管是中国哲学的虚实、阴阳理论与天人合一,还是西方的柏拉图的理念论、休谟的经验主义心理学思想、康德的先验论、萨特的存在主义,构成整个哲学基础的除了经验的具象之外,还有一个精神性的抽象的超验的理想天地。罗素(Bertrand Russell,1872—1970)说:“没有一点哲学,一个人终身都会是偏见的囚徒。”艺术家应当是一个自觉于世俗的精神个体,因而,哲学不可避免地影响着他的艺术思维,因为它(哲学)已经在他的生命里,已在他精神的深度和技艺的圆熟精湛中。而伟大的艺术家和伟大的艺术作品必有一种哲学的底蕴,代表了一个时代的创造力、思想力,这样的作品被人们尊誉为“思想奢侈品”。艺术探索追求的精进,需要不为流俗所动的独立精神,需要康有为所谓“务在逆乎常纬”的气魄。思想的浅薄落后及精神的世俗虚伪是导致中国画坛人品画品平庸化的主要原因。一个艺术家能否在艺术史中留有痕迹,除精湛的艺术技能外,重要的一点是看其作品是否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所以,艺术家一定要多读书, 读原著、读经典、多穷理, 不断提高自身的器识。曾国藩曾手书:“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其言甚是!再者,艺术必须是创造,泉涌的审美想象伴随着燃烧的激情把主体情思灌注到艺术作品中,展现饱含着人文风骨与时代情怀对传统中国画现代阐释的经典性作品,才能闪耀在中国美术史册上。
九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这个隐显门庭藩篱、权力之惑,极度时效的物质社会里,“我笑世人太现实,世人笑我太离奇。”唐代大画家张璪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主张客观物象与主观情感的高度统一。哲思慧语:色、受、想、行、识,五蕴相贯;动、痒、凉、暖、轻、重、涩、滑,八触生发。作画时有气傲烟霞、势凌风云之神韵,慕情油然。中国的儒仕千百年来奉孔学六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经邦济世,拳拳之心,忧国忧民,辗转挣扎,做国家诤臣,倡言仁政,潜伏愚忠,剀切陈词、对抗不义,调和鼎鼐,与皇权苦苦周旋﹐疲惫不堪仍明月般皎洁,念兹在兹,寻求百性社稷安福之道,真而见疑,诚而被谤,血荐轩辕,真可谓千姿百态,有的更独立于朝廷又独立于江湖,器宇轩昂地屹立于华夏大地,不失为一介狂狷。又有多少亲历衰兴的莘莘学子、耿耿过客忤逆官府遭受无穷无尽的磨难,“埋尽英雄芳草地,消磨岁序夕阳天。”歌其歌,哭其哭,令人敬、令人惜、令人怜。良性的政治是谋众生之福祉,不能离开人性综合之伦理平衡,《大学·礼记》中对政治家提出8项基本要求:“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历史风云淡去,往事今事人间事,前朝后朝各有评,残墨倾尽,五色朦胧,扼腕浩叹,泪下青襟。纵然世事变迁,我对这些华族史传中的硕学鸿才,以超然的时空观、以个人的价值与尊严把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的境界持续地向上提升这一点上,怀古异世同情,屈原提供的天问精神及其浪漫的语言想象,波澜起伏的情感咏叹,人格原则和心灵真诚高于富贵、高于生命的精神标竿,壮怀激烈的浩然风骨,一直鞭挞、审视、索问着我的灵魂,这些都让我深深感受到:中国的文化精神从来就是昂然站立着的,趴下的垮掉的只不过各个王朝而已。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到底是人本善还是人本恶呢?人类是依赖于诸多关系而存在的类存在,有感世界的逻辑论证告诉我们:“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多少次遥望湛蓝的夜空,不知自己可否还沉醉在那世间的圆缺时,帮助我阻止了生命意志在文化困境中的自然滑落。黄宗羲言之有理:“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我认为,许多煌极一时的世俗功利主义的社会产物最终会走向腐朽,而良知与人性却永恒。正身慎独,上下求索,三千丈清愁鬓发,五十年水流残阳,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嗔恚任起,褒贬由人,清净真如,出世破无明,生之穿越之旅中,心中坚持的是什么?有时,我也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只石猴,跳出五行,不在阴阳之内,不在三界,了断生死,一无牵挂。然而,“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曹雪芹语)青骡驮伤千日行,宠辱经心冰炭惯,罔措之戚,涛声依旧,弯腰拾起的不都是感慨,步履留下的不都是忧伤,虽然历经风霜却不会迷蒙于彷徨,我相信自己所追求的人文价值,也愿意去为这个时代承担守护艺术意义的责任。相思踩着梦昧,凝聚千年的渴望,风暴似的涌动,横陈汉语的酸楚,纸面上的每一个铅字都是灼热的,有一种绿叶对根的血脉相连的情谊,更有一种对魅力无限的生命哲理的向往,呼喚着一个社会的人文主义的回答!
人世间无数不可泯灭的亲情与悲壮,常常触动着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欷歔复欷歔,多少块垒于胸的凹凸往事,伴随着辛酸,如潮水般涌进全身又溢出眼眶,沉淀在思路的巢墟,晨曦中前行的我,自悬孤心于天壤,愿整个儿俯下身来成为衣衫褴褛的赤脚行者,只为那纯洁、神圣而又短暂的青春,收集残存的美丽,为那花样的年华,找到生命底色最初的梦想,如哀如慕,共守一方孤寂;只为明明德而证大道之艺术人生,留守一丝真气不坠,经得起时间的筛选,千百年后,仍可以从容淡定地接受人类文明史的审断,留得倾注着毕生心血的艺术作品在人间。
(下转第7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