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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64版: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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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想不到

  每晚入睡之前,我往往要在床上翻阅书刊,违反了作息的规矩。昨晚翻阅《美术丛刊》,看到朱峰的《写生笔记》,我回想起黄山之游,使我再一次觉得,大家一再提到的艺术创作与生活实践的关系,不是抽象的议论所便于说得清楚的。

  朱峰说他救助了失脚坠崖的游客之后,又不畏艰险地下了他从未下过的深谷,目的是为了把游人的照相机寻找上来,结果却发现了他从未发现过的奇景。我和小朋友有意无意地进入游人不走的散花坞山涧,动机与效果都与朱峰的经历不同,但我也意外地发现了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奇景。

  逆着没有路的山涧上行,多次遇着可能摔伤以至摔死的危险。单说我想爬过一块溅着溪水、滑溜而且使我的手脚失灵的巨石,欲上不能欲下不得时的心情,回忆起来也觉可笑。不知为什么,这时我联想到《战争与和平》里,那个坐在窗口斜面喝酒的调皮鬼,可是我此刻并没有他那种卖弄置生死于度外的风头主义,我知道摔下来的结局,只能得到关心我的安全的朋友们的埋怨。幸好小朋友用手托住我的左脚,才能就势一纵,使悬挂在巨石斜面上的身子移上它的平面,总算又过了一道关。我不愿走回头路,用“路是人走出来的”名言怂恿小朋友同我连爬带跳地继续前进。这段山涧,离北海宾馆不过3里的距离,我俩费去了5个来小时,害得不知我俩去向的朱峰、小唐与小朋友的姐姐,边走边喊,跑到约30里的松竹庵去寻找我俩而扑了空,怎能不用“我检讨,我该死”的样板话来遮羞。我所行的收获之一,是发现了也许没有人发现过的景致。仰视仿佛在望狮子林从陡坡间看见一个山眼。所谓山眼,不过是这样:不知在什么时代,有一块巨石卡在两陡壁之间,它就这样构成了一道天然的门,门里有阳光照射着的碧草和古松,有一棵古松斜倒着,枝叶仍很茂盛。我想,倘若把它画进画面里,是可以避免一般化的取材与构图的。我早就不作画了,但这个印象有助我对朱峰那意外地发现奇景的喜悦心情的理解。

  朱峰在笔记里说:“……估计有40公尺的深谷,只好用绳子逐段地滑落下去。立定一看,不禁叫绝:周围是意想不到的奇景。”他这“意想不到”4个字,包含着并不简单的心理内容。意想不到的喜悦,当然是从未见过的景致所引起的。但是如果他平日没有描绘奇景的意想,这景致未必一定能够引起他的重视。记得我刚上美术学校的年代,随同师友到青城山写生时,我和师友们一样,觉得进入了号称青城“天下幽”的山林;可能是诗人的好对象,对习惯于在一定距离画风景画的画家,就取材与构图来说,的确是有困难的。但是作为视觉欣赏的对象,青城山也有“意想不到的奇景”。譬如说,在密林里,那一片绿宝石般的草地,它自身仿佛正在发光,远比黄山的那个山眼使我感到惊讶,使我感到新奇,但是并未引起师友的重视。我那拙劣的水彩画色和作画的技术,未能使我把这片碧草所唤起的喜悦表现出来,但我至今对自己那少见多怪的经历毫不后悔。

  前人说过:“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只能把美丽的印象保留在记忆里,而不像朱峰那样力图用他所掌握的工具与技能,为黄山写照,所以我不能以“妙手”自居。但是,如何表现基于表现什么,这“偶得”是很可珍视的。我没有来得及和朱峰交换意见,也没有细看,他那《黄山万松图卷》的创作,是否在写生之处,也包括靠想象作出的画。但我以为,这一位在黄山住了10年,一有机会就上山写生,不顾疲劳与饥饿危险的业余画家,他那发现“意想不到的奇景”的“偶得”,在偶然性里包涵着必然性。黄山是历代画家所重视的描写对象,它给个性不同的画家们提供了产生在形式、风格方面有独特性的素材。作为自然物的黄山风景自身,较之社会现象的变化当然要小一些。但它对有志于发挥独创性的画家来说,这一点不足以限制后来居上的可能性。朱峰一再向我表示,他至今仍然觉得自己的艺术造诣的不足。因而他的画集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我想他会认为这不是他的艺术历程的完成而是开始。基于他那不安于既得成就的进取精神,我相信他今后在反复探索艺术秘奥的历程里,可能不断产生“意想不到”的喜悦,逐步成为不能被别的画家所代替的“妙手”。

  倘若不把前人那“天成”这一概念理解为“天赐”,我想有志于成为“妙手”的朱峰,一定会继续敢于正视自己的不足之处。而使作品具备自然的而不是矫揉造作的形式和风格——即所谓“天成”的。为了满足我的欣赏趣味,也为了促使朱峰在努力写生的同时,重视想象的重要性,我给他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我要他给我画一幅清凉台,条件是不在台上画出游客,而要唤起看画者上清凉台看美景的兴趣,或者说能使看画者产生仿佛自己正在清凉台上看美景的幻觉。他的尝试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我告诉他不要因此感到不安。倘若他把我这种苦人所难的要求当做一种作画的框框,为了适应我的这种要求,真的在任何画面上都不画游人,不只解决不了画家与观众的矛盾,也解决不了观众与观众的矛盾——观众的审美需要总是有矛盾的。倘若画家对黄山风景的感受,始终处于不断发展的状态,而这种发展的阶段性和艺术个性的一贯性既是统一的,那么,只要画家忠于自己那由衷的感受和感动,这种富于个性的作品对观众来说,它才是有“意想不到”的美的。相反,倘若画家只图满足某些观众的爱好与兴趣,其结果可能毁灭了自己的艺术个性,也不能适应观众审美需要的多样性。

  这就是说,画家的虚心与自信,是一种相辅相成的辨证关系。虚心当然是必要的,骄傲使人落后;自信也是必要的,看别人的脸色行事的人不可能成为有出息的艺术家。好比求爱者重视对方那与自己的不同之点,对方那不可能用自己的长处来代替的长处,对方才有条件成为自己所追求的恋爱对象,才能发现“意想不到”的美那样,真正愿意欣赏艺术,懂得艺术的欣赏的观众,一定是会尊重画家的艺术个性的。既然这样的观众所欣赏的是画家那富于个性的艺术品,而不欣赏某些崇拜名家与模仿名家,因而作品不免成为变相的复制品,那么,艺术个性的有无,关系作品的社会价值。既然艺术创作与观众的审美需要的适应性,是建立在有我才有你,没有我也就没有你这样互相依赖的关系之上的,那么,讨好某些观众往往不免脱离更多观众,那就意味着既否定了自己,也否定了对方。艺术的独立性以独创性为前提;不能设想,等因奉此地对待别人的命运的创作作风,对这一部分观众和另一部分观众的需要都有适应性,对于今天的观众和明天的观众都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感动作用。

  借我给朱峰画册写前言的机会,这样谈点回忆,谈点关于生活与艺术、欣赏与创作关系的感想。朱峰的作品自身会说话,它可补我这些随笔似的文字的不像前言的不足。当朱峰把觉得这里也包涵着读者对他的艺术的未来的殷切期待,它就不完全是文不对题的空谈了。

  1979年12月31日早晨

  (原载1979年《艺术世界》收入《王朝闻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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