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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9版:副刊

追忆张宇仲先生

  从2003年起,我开始了查找抗战时期的美术史料。2004年夏我意外地从自贡美协前主席朱时厝先生那里得知,张宇仲(云湘)、金一宛(慧行)夫妇就是重庆时期国立艺专的学生,并提供了他们的电话。我立即与张老联系,从电话里听得出来他很高兴,于是在次日我就略备薄礼来到他的寓所——自贡市富台山山顶的一栋红砖楼房。他家住二楼但我到了楼下却找不到楼门,就给他打电话,这时看见有位老人从二楼的窗户里远远地给我打招呼并告诉我怎样走,但我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楼门,于是老人就慢慢地下了楼来接我。这是上世纪70年代修建的一套小两室一厅住房,已经加建过一两次,楼门背着马路,要绕几个弯才能到,他说这样的房子叫“干打垒”。屋内的陈设非常简单,小客厅里摆有旧沙发和茶几,还有几件老式家具。

  张老的眼睛患有严重白内障,讲话的时候总是半眯着眼,但还可以借助于放大镜看一些资料。我劝他去做个小手术,他说自己年纪大了不需要了,他的一位广州的国立艺专同学上月去世了,生前不久刚做过白内障手术。张老招呼我坐下,递给我一些资料,如一些国立艺专的回忆录、还有他编辑的一些集邮刊物,上有他的讽刺诗和漫画。另外,中国美术学院此前不久还收藏了他的扎染作品,我看到收藏证上有院长许江的签名。我注意到小茶几上的放大镜的把手已经没了,放大镜黑色的边框上还缠绕了一些白色医用胶布。

  谈到国立艺专,他的话匣子打开了。他说他1941年去考国立艺专纯粹是因为自己喜欢美术。当时,他的家族是自贡盐业13家之一,家境相当优裕,当家人得知要到重庆考试时遭到了家人强烈反对,家人说国立艺专的画家们还希望他们(盐商)买画,你去学啥画?他还说到一个历史细节,1922年唐继尧重掌云南大权后,开始通缉时任云南陆军宪兵司令部司令官、云南警备处处长兼云南警察厅长的朱德,走投无路的朱德来到了自流井,找到一些盐商朋友并从张宇仲家族中筹得部分川资,后才由上海赴欧留学。

  在艰难的抗战时期,艺专的招生和教学都遇到了一些困难,当时只有4个专业,分别是工艺美术、雕塑、中国画和西洋画,原有的音乐和戏剧专业已合并到其他学校。1941级也一共只招了40名同学,生源也很复杂,有高中毕业和初中毕业的,还有是从其他学校退学后重新报考的。在学制上也作了一些调整,以前一般是三年制,而他们是五年制,原因是因为学生多数不能按时毕业,比如在学校迁徙途中走失了一段时间后又找到了学校的,在读期间参了军后又回校的,中途休学后又继续就读的。在兵荒马乱的时代,张老就经历了今天的大学生不可想象的三换校长和三迁校址。三任校长分别是吕凤子、陈之佛和潘天寿,三处校址分别是天上宫、松林岗到黑院墙,但又都不能与今天规模宏大的高校校园相比。

  壁山县城的天上宫是一处道观。1941年,壁山县城遭到了日本飞机的轰炸。日本飞机当时很猖獗,先是轰炸工厂和大建筑,后来竟发展成毫无人道的“无区别轰炸”。当时的日本飞机很小,500磅的大炸弹只能带两个,听说是因为担心燃料不够飞不回长沙那边的机场,就把本来轰炸其他目标的炸弹全部扔在了小小的壁山县城,半个县城在瞬间就变成了废墟。天上宫虽没被炸,但学校出于安全考虑搬迁到了青木关的松林岗。

  陈之佛任校长后, 1943年学校再迁磐溪的黑院墙,位置在今重庆市江北区大石坝附近,徐悲鸿主持的研究机构——中国美术学院也在附近。黑院墙是户有钱人家的大院落,原主人姓杨,后卖与了郭家因此又叫郭家园(校友回忆文章中称果家园),该院落前后三进,共有房屋近30余间。张老用地道的自贡口音说,“黑院墙这个名字,听起来都很安逸。” 当时的磐溪,风景绝佳而且安全(可以躲警报),这里流水潺潺,树木繁茂,水边磐石巨而多,皆长满青苔,流水则呈灰蓝色,游鱼随处可见。我很奇怪 “黑院墙”这个名字,张老说:“很简单,当时这里的人烟并不多,因此房屋显得很扎眼,容易成为敌机轰炸目标,他们就把院墙全部用锅烟墨抹黑,这样就可以隐蔽。”

  当时的生活条件极为艰苦,不少人“三月不知肉味”。当时出去写生,一般的情况是:坐竹编的马架椅画画,一碗茶,嗑点瓜子或嚼用盐煮过的酸角就是一天,再高档点的就来点花生米。如果肚子饿了,就去吃一两个铜板一碗的“大肉面”,二两一碗的面条上盖有一块三指大小的卤肥肉,再高档一点的就是两三个铜板一碗“脚爪面”,把炖好的猪前蹄对剖开摊在面条上,猪蹄还可以双上。而一碗阳春面只需一个铜板,所谓“阳春面”就是没有多少作料的白面,也叫光面,面条做好后,在端给客人前用小钱勺子(筷子绑一个铜板做的小勺)在油罐里浸一下,滴一两滴油在碗里就了事。当时的一块银圆等价24吊铜板,而1吊是5个铜板,而张宇仲每次回家向家长要几块银圆是没问题的。这些往事也算是艰难时光中的一大乐事了,在回忆中张老仿佛又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当年。

  国立艺专毕业后,张宇仲回到家乡自贡,1978年,他在自贡首创“拔染”工艺,即用毛笔醮氯酸钠试剂将纯蓝颜色的布拔白,如同有在蓝布上画画。1986年的自贡灯会,他还首创了把扎染工艺运用于灯面制作,使得这些灯别具一格。如今的自贡扎染名气还是比较大的,各种扎染手工艺品畅销国内外,而自贡扎染的兴起则与张宇仲直接相关。谈到用于扎染的颜料时,我向他请教蓝草是什么植物时,他说就是中药的板兰根,并给我一枝他前几天买的新鲜中草药里的板兰根。他说将蓝草放在缸中浸泡发酵后剔除杂质,再倒点石灰水沉淀,底层留下的深蓝色泥状物就是天然靛蓝染料,就可以染布了,而长期穿靛蓝布对人是有益的。他很担忧地说,由于现在制蓝的成本比较高也比较麻烦,几乎所有的扎染工艺品都用了化学染料,有的民族地区的靛蓝缸子完全是给游客看的,实际用于染色的还是化学染料。

  不少的文字资料,都把张宇仲先生看成一位民间艺人,都知道他是中国工艺美术学会高级会员,四川工艺美术大师,但他的科班出身却被忘记了。他说,在自贡建市近70年来的政府文化年鉴中,把他首创的“拔染”作为一个重大事件,他觉得这已经对得起自己的母校和专业了。

  每每回忆往事,老人口中频频出现一些名词,如疲劳轰炸、零式飞机、防空洞、一般警报(一面红旗,日本飞机出动了),紧急警报(两面红旗,必须要进防空洞)、三青团等。战争年代的艰难给老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说,同学中不少都成为了大画家和学者,如徐坚白、谭雪生、刘伯骏和李浴,还有高年级的吴冠中等,而自己却成就不大。他甚至开玩笑说他在集邮界的名气比本行还要大些,他早年重庆读书时就结识了赵善长等集邮名家,以收集各种漏齿和复齿邮票知名,1948年还创刊了我国最早的集邮漫画专刊《邮坛画刊》。

  此后,因为要翻拍资料我又登门去过他家一两次,印象极深的就是:他用颤颤巍巍的手帮我按住书页让我拍照。

  2006年1月3日,张宇仲先生逝世于四川自贡,享年84岁。当时,我写的一本抗战旧闻丛书之一的《画坛辑佚》还没完稿,我在后记中写道:“以后,我将再也没有机会向他老人家请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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