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传统，得到空虚的充实。

　　离开传统，只余充实的空虚。

　　艺术家就走在这条钢丝上，享受危险的快乐，避免摔到一边而残伤。

　　创作文人画的立体环境消逝，其内在体验无门可入，能重复的仅仅是皮毛。

　　非文人们创作的新文人画，只是今天现实文化的一支插曲，与文人血缘甚少。

　　抄司马迁文章投寄报刊要求用自己名字发表，不会看作精神病，也会被认为文抄公。字写得形似古人，却被捧为“书法家”。其实两种行为“无差别境界”，后果如此不同，说明书法审美有保守的一面。不合理是事实，至于临碑帖练功完全必要，与创体成家不同。

　　没有人能离得开传统，人非外星来客，文盲脑中也折射着儒释道影响，尽管真正精通三教哲学与史籍的专家有限。

　　面对传统，天才也渺小。

　　说人是大自然之子，不太贴切。子女长大辞别双亲可独立门户。人是大自然一个不可分割的细胞。仅比其他生物多点主观能动性。

　　欣夫有识于此，身体力行地从事探索。他酷爱大自然，有40年顶礼传统的底功，不是妄想一鸣惊人、抄近路的哗众取宠名利者。

　　他知道来人世一趟不容易，想尽微力给父老姐妹做成点小事，贡献少量个性化的美，不能虽生之日犹死之年。

　　经过无路之路，瓜熟蒂落地突破自我，品味着不奔波的奔波带来的烦恼是幸运者。烦恼是为了不烦恼。

　　崇拜小我忘却地球之大，人类艺术史之长，是不幸的人，因为他没有咀嚼上述烦恼的资格，一朝觉醒，发现每天在积累大烦恼。

　　我理解欣夫的烦恼，尊重他的耕耘，但不会廉价地祝福他一定成功，一心求成也俗，负担太重，不利治学，唯有不甘心踏步，准备失败，不拒绝成功，非常轻松，超越荣辱的旷达之士，从险路攀云峰。

　　游戏，本色含艺术内容，与劳动、祭神皆为艺术重要成因，祭神虽雍穆，最初不排斥部分游戏内容，神按人的模样塑出，娱神娱人显然统一。欣夫看到古人画跋每写“戏笔”、“戏墨”获得启示，借童心为桥，把创作与游戏沟通，虽非他发明，却是他方向之一。反映积极的生活态度。

　　艺术创心理学还太年轻，对于许多复杂现象尚难阐明。

　　好作品总是有意无意之间得之，丰厚积累，灵感触发，即兴偶然效果，三点成一线。

　　完全无意，放任自流便出杰构，痴呆及精神病患者是大艺人，可惜不是如此。徐渭、梵·高、陀思妥也夫斯基的精神病程度，是巧合、例外，决非常规，因为再重一点，或稍微轻一点，就非其人，没有那样作品。三人皆大天才，徐渭成就之广，陀氏对人生开掘之深，梵·高爱人类之诚、7年画成大师的独特经历，他人不可重复。

　　完全有意，主题先行，刻舟求剑，造作硬挤，缺乏灵动之气，功利心切，势必被动。

　　欣夫辩正待之，当然不是每一次都做到“山色有无中”恰到好处。

　　愿欣夫如蜘蛛守网，八方出击，取得《瘗鹤铭》、山谷行书那样，紧守个性中宫，四面辐射，来回往复，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吸收原料愈丰饶，心源愈宏富，多些垫路石，逐步圆融。

　　工艺美术不乏上乘之作。但工艺味制作非艺术高境，欣夫重写轻匠艺，清醒地拒绝对写不利的野花，反映他的胆识。

　　陈老莲画中偶然出现的装饰美，对他的启迪，但量体裁衣，不盲目给自己加码。

　　我期盼他继续练苦功，坚持原有的风格，把此外的一部分精力去试验新品种，旱涝保收，学不到邯郸步法，也不会爬着回去，把似乎对立的东西找到两全但非投机取巧的隧道。这善良愿望也许只是空话。想说得再实在些，我不会，不是假谦虚。

　　请不要过早确定自己的武器，保留广阔的试验余地。将来什么顺利用什么，因为“一身都是胆”的赵子龙未必一破蒙便学枪，而不曾试用过刀，赵佶二王写得很到位，才搞“瘦金体”。

　　艺术品要经得起近视、远看、反复谛视，受得住推敲。一眼看上差劲的东西也留着，撕去之后发现错判也无法平反。

　　艺术家当有设计意识，作品一设计至多为能品，达不到神品逸品的高度。欣夫明理先哲之言，宁率真，毋安排。大美在经意后的不经意中。

　　来自各方面的批评都要听，全接受则失去自我。错误的评论，也能从中找到正确的路，哪怕是反其道而行。所以我的座右铭是：

　　避誉如谤，以谤为师。

　　可惜自己做不到，彼此共勉！

　　1997.6.北京

　　（《梦里水乡》序，西泠印社出版社 20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