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收到浙江画院送给我的一期《中国画画刊》，其中有12个页码的长篇访谈《家，温暖的力量》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该文介绍了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吴永良先生及其一家，除了吴永良先生的作品外，还有其夫人、几个女儿的画作、旧影和对话，版面做得很活泼，家人间的亲情、和睦、温馨跃然纸上，更让人感动的是他们浓浓的家庭艺术氛围和一家人在绘画领域所取得的成就。

　　无疑，吴永良先生是这个家里的领头羊，他是浙江鄞州人，但在上海的十里洋场长大，自幼深受吴越文化的浸染，十分酷爱艺术。他个子虽小但是个足球迷，差点还因痴迷绿茵球趣而耽误美院附中的入学考试。吴永良先生在上个世纪以画鲁迅而闻名，同时也是浙派意笔线描人物画的创始人。上个世纪60年代，浙江的水墨人物画从中国画花鸟传统技法切入，强调以书法为经络并使笔墨与火热的现实生活相联系，达到了形式语言在审美意识上和画种材质上的高度协调，具有强烈的艺术个性和时代特征，从而与当时北方素描加水墨的画法拉开了距离，新浙派人物画就此诞生。在李震坚、周昌谷、方增先等创始人的耳提面命下，吴永良先生不仅全面继承了开创者的优秀成果，而且在学术理念和实践上都有新的发展。他著书立说，发表了包括“意笔线描人物画散论”、“白描人物画技法”、“水墨人物画概述”等在内的许多学术论文。1994年5月，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意笔线描人物画》，2011年10月该著作再版，得到广泛赞誉。在该著作中，吴永良先生集数十年的教学和绘画实践经验于一炉，深入浅出，结构严谨，通俗易懂而不失学术规范。他以“放笔挥写意自如”为题，将中国线描艺术的语言内涵叙述得十分明了详实，观点鲜明，自成系统。他从“线描之渊源”开始，分析了“线描与造型”、“线描与水墨”、“线描与书法”的关系，提出了线描训练的途径，即“线描与速写”，揭示出“线描之实质”，升华出“线描与灵性”。吴永良先生将中国画，特别是人物画的造型理念，笔性格润，美学境界层层道出，娓娓叙来。读其文，观其画，犹如品尝一杯龙井茶，清香、淡定而又久远。更令人信服的是作者将文字的观点转化为绘画创作和教学的实践，他将其线描作品分为着衣全身写生类、头像写生类、人体写生类、生活小品练习类、创作类等几大部分，并在每个章节后面作了明确的教学要求和注意事项，将学习中的难点和重点概括明了地提出来。

　　其实，这一切都与吴永良先生深谙中国画之奥妙分不开，早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还在他就读国画系时，就沉醉痴迷于线描人物，临摹、速写、默写，下了苦功。在创作之余，深入第一线的教学工作中，他感到从结构素描直接到宣纸的国画人物，中间缺少一个过渡环节，深入思考后他将意笔线描放回到自己所从事的专业教学中，将它用作意笔人物画基础教学新开辟的实施环节，以此来替代在国画系基础教学中原先所恪守的工笔白描，这一做法使意笔人物画教学有了自然的过渡，完善了浙派意笔人物画的教学体系，并且行之有效。正如时任中国美术学院主管教学的副院长宋忠元指出的：“吴永良教授在艺术创作和教学实践上有着丰富的经验，对于人物画中造型基础和专业技法之间的紧密已存关系体会深切，他针对意笔人物画基础教学上存在的造型能力与笔墨技法长期脱节的问题，率先尝试在专业素描和水墨写意之间进行意笔线描训练的教学实践。”如果说当年的浙派人物画从西方造型训练中，走出了一条创作新路，那么，吴永良先生则在专业素描和水墨之间提供了另一条切实可行的教学之路。

　　除此之外，就吴永良先生自身的意笔人物画创作成就而言，强调线性和画面的大感觉，充分发挥书法的用笔，“写”出人物的精、气、神骨线，是他与众不同之处。他的作品往往直取对象，线条穿插自如，大节奏，大对比——长与短、粗与细、枯与润等艺术美感，但同时又融入了西洋解剖、透视等科学方法，深厚中透有灵动，形成了浙派人物画新的意笔线描样式，极具形式魅力，达到了一定的学术高度。他一系列的人物造像创作成就尤为突出，除1962年毕业创作的《鲁迅像》，深得潘天寿和许广平称道外；1986年创作的《蔡元培像》，用笔奔放，线条粗细错落有致，准确把握了这位学界泰斗、人世楷模的历史人物的形象；1993年创作的《西泠印踪》，用意笔线描的手法刻画了4位西泠印社的创始人和首任社长，人物体型的高低大小及疏密的安排错落有致，富有金石味的线条恰与这个篆刻团体的学术宗旨十分吻合；2007年创作的《潘天寿像》是一幅指墨画，展示了他线描的高超技巧，用线描的手法贴切地表现了潘天寿先生的形象特征和内在气质。相对于浙派人物画模式，这种专注于写意式线描的作品是一种具有拓展性的成果，在一个分支上对浙派人物画的发展作出了有价值的贡献。

　　值得关注的是吴永良先生还是一位综合修养全面的画家，不仅画人物，还画山水。他的大型画册《吴永良书画集》中的村姑小羊、农村牧童等小品人物画，色墨交融，水气酣畅。他的《寄情抒怀》画册的小风景速写，构图讲究，笔法松动，画面上的一草一木，既是画家平日用功的履痕，也是才华横溢的又一例证，十分生动。而他的另一成就——书法，是他人物画的功力基础，属于典型的“画家字”，字的结体、布局十分讲究，如同一幅画，造型奇崛，以富有力度的线条书写出了画家的心气，显示了他另一面的才情。

　　作为吴永良先生的贤内助，其夫人木昭妙，退休前是杭州绣品研究所的工艺美术师，中国工艺美术学会会员。她1962年考入温州市工艺美术研究所，师从著名山水画家戴学正学山水，同时拜著名花鸟画家孙孟昭学习花鸟，之后，由于工作关系主攻中国画花鸟。木昭妙的作品继承传统绘画的表现方法，吸收民间绘画艺术之营养，通过对生活现象的深入观察，加以融会提炼。作品潇洒灵动，以写意为主，虫鱼巧妙结合，造型简练质朴，画面生机蓬勃、雅俗共赏。尤其她笔下的小动物十分动人，颇有白石老人的谐趣之情和笔意。从艺术形式上看，木昭妙的花鸟画涌动着一种内在的、活泼的心绪。她的作品用笔纵横捭阖，用墨酣畅多变；从意境创造上看，她虽然以花鸟作为绘画的主体，但要传达的还是个人介入其中的超以象外的一种心境。因而，我们在木昭妙的写意花鸟画中，透过特定的艺术形象所传递出来的，常常是融入其中一种暗伏的、潜在的特定心情。观她的画，洋溢着自然界生气勃勃的气息，如同一首诗，是生活的自然吟唱。当然，除了她在绘画上的建树外，特别令我感动的是木昭妙为这个家庭所付出的心血和功绩。用吴永良先生自己的话说：“我很幸运有这么好的夫人支持我，帮我辛苦带大3个女儿，任劳任怨。中国女性的优秀传统美德在她身上得到了集中的体现。”对她的评价，我还要加上一句，她还有温州女人吃苦耐劳、精明能干的素质。因为吴永良先生身体健康而且他们膝下的女儿都成才了，与这位夫人的打理、家教和启蒙密不可分。

　　吴洪晖是他们的二女儿，现为杭州画院的专职画师、国家二级美术师。其作品多次参加全国美展，并多有获奖。她与母亲一样，以花鸟作为专业方向。纵观其作品，山岚之气扑面而来，意境清新，格调隽永，女性画家特有的温文尔雅表现得淋漓尽致。我认为她是颇有才气和灵气的，有着自己的绘画面貌和语言风范，十分难能可贵。仔细研读她一幅幅的作品，我们可以感受到，与其说她是在画鸟语花香，不如说她借助水、墨、色、线、点、面在营造一片恍惚朦胧的水色世界。她十分巧妙地将现实的图景转换成笔墨的歌唱，尤其构图很有自己的追求和创造：“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宋·苏轼语）。既达到意境创造的化境，又不失构图艺术的美感内涵，不由使人想起“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的名句。在她的作品集里，有一些钢笔画的小构图，很看得出她的苦心经营和思考。吴洪晖笔墨方法自成一格，在自然的对立中寻求一种天衣无缝的结合，力求通过构成方式的具体化，恰到好处地在心灵与物质的碰撞中达到完美的交融。比如《荷塘系列》，纵横有度，左右逢源，最终达到天人合一的艺术境界。再比如《长风万里》，暮色迷茫之中，一群野鹭在摇曳的秋风和芦苇丛中逆风展翅——“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画有尽而意无穷，情景交融，画面得以升华。因此，吴洪晖的画有梦境、有幻境、有诗境、有意境，令人遐想、令人回味。这绝不是偶然，我想，这与吴洪晖内心的艺术修养分不开。她在《潜心听疏雨》一文中写道：“在长期的笔墨耕耘磨砺中，深知唯有能梦能醉者才能有真情有深悟，有巧思有佳构，有新意有妙境。由此而生的想象力即是艺术创作中最难捕获并且稍纵即逝的灵感与契机，乃是艺术家终身探索新径和确立自我的金钥匙，而且只有能醉也能醒者才能持有这把金钥匙，可以开启通往艺术创作的成功之门。”

　　吴珍之，是这个家庭最小的女儿，有很好的科班教育背景。她先是在中国美术学院附中就读，而后考上中国美术学院国画人物专业，毕业后又远赴东瀛留学，获硕士学位，现为浙江画院专职画师。她继承了父亲的传统，主攻国画人物。从她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造型基础扎实、笔墨修养全面的年轻女画家。她把书法艺术的生动气韵与黑白笔墨的形式魅力引入到了意笔人物中，颇有“吴家样式”。我认为，在中国画的各种题材中，以人物画为最难。这是因为人物有丰富的社会指向和精确的造型比对，而山水、花鸟却没有那样严格。中国绘画史表明，山水画从元以后日渐成熟，花鸟画自徐渭到吴昌硕完成了大写意的构建，而人物画自宋以后变化不大，尽管清末出现过几位卓有成就的画家，但终因人物画在造型等方面的难度，许多画家刻意回避，就整体而言中国人物画还有很多路要走。就这一点上看，吴珍之选择人物画作为创作的方向是有其思考的。

　　一方面，作为学院派出身，吴珍之系统地研究过传统人物绘画，并在线条表现上选取任伯年作为参照，同时也吸收了书法用笔，讲究法度，其笔下的人物画造型准确、线条轻重缓急、刚柔方圆变化自如，技巧娴熟，充分展示出她对中国意笔人物画的理解。比如她给父亲画像，形神兼备，以中锋为主、正反欹侧格外生动。与她性别不相称的是她的画作十分粗犷、敦厚、老辣，比如《水墨人体》，她以纯粹墨线写形，完成了对水墨人物画造型的转变和升华，富有中国绘画高格调的审美特征。线、墨、形和谐，尤其是许多长短、枯湿和粗细的对比关系处理得非常好，成就了既单纯又丰富的画面效果。在吴珍之的画册里还有山水小品和铅笔速写，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她对生活的感悟和技法上的研究：曲折顿挫以及疏畅、绵密、聚散、交错，十分丰富；另一方面，吴珍之深受父亲学术上的影响，她的人物画所体现的意笔线描，既有线描造型带来视觉上的概括、明朗、清新之美；又有书写之韵造就的畅神之意。这样的写生方法，摆脱了西洋化素描纯自然的描摹，有很强的民族精神。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偏偏很喜欢写意的爽气舒畅和不可复制性，每一幅作品都会因纸面渗透、落笔气韵等方面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效果；喜欢多样的表现手法，结合象征性的图示和布局，使构图饱满富有张力；喜欢用瘦、腴、干、湿等变化多端的线条与烘、泼、积、染等淋漓酣畅的墨韵相结合，使画面散发着质朴浑厚的气息，赋予平凡的现实生活题材以艺术的审美价值……”

　　总之，这是一个令人敬羡的艺术之家,一门风雅，出有4位画家。我想，以书香门第来概括他们一家的艺术成就是十分妥帖的。

　　2012年酷暑于美术报新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