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镇纸最多的就是石头。这些石头都是我从河滩拣来，或者就是从河底捞上来。我捡这些石头，既不图石头的图案美妙，也不以珍石奇石为鹘的，我挑拣石头，就图石头能压书，我读书时能以石头代劳手指，或者我要摘抄资料时，能稳稳地压住书的边角，叫我从从容容地把要摘录的过渡到我的笔记本上。所以我选石头必要一面平砥，这样压在书上，对书页的压迫能压实，免得正在迅笔疾书，书却一下子作鹞子翻了个身，阖在一起了。至于石头的光滑和润泽，美貌和形状，我是不太在心的。但是东倒西歪、仄斜不平的不要。

　　如此，我捡石头就容易多了。但我的石头最多的还是辋川山里从辋河里捡回来的。有一年，我和端堂兄从辋川往更深的葛牌去，那是红军长征时闹过革命的地方，人迹稀少。半路上我们停下来，正好是初秋，辋河里的水清凌凌的，清水从河床里亮出石头，清清净净地让水冲洗着。河两旁的山坡坡盖满了红芋蔓，和莲花白、苞谷、毛豆。我们就透过水往河底看，在河底寻压书的石头，一会就捡了一大堆。我一边捡，一边还想，某兄写字呢，某兄画画呢，这一块石头给他，压个纸角，那一块石头给他，挺挺的，陪着画画是倍增画趣。至于端堂，他是一个细谨人，要精整而隽永的物事，我倒觉得毛糙而棱整的要好看好用些。

　　其实，拿石头做镇纸也非始自我和端堂。古人在这里面也有很有意思的故事。宋僧文莹在其《玉壶清话》卷第七就记载了石头压书：

　　王文果司天监丞无他学，惟善射覆，太宗时以为娱……又令寿王邸取一物，令射之，果曰：“石头有足，不石即玉。欲要缩头，不能入腹。”启之，乃压书石龟也。即日赐绯，并钱五万。

　　可见以石头压书也有些年代了。又明陈继儒《太平清话》卷四说：“张山人朗，赠余真玉璞，其大如拳而稍方，内有白玉臕外露。马羲徵赠余石鸡卵，而杂色零石缀附焉，名百衲石。皆以镇纸。”前人风流儒雅，纯以天然，是很令我们感叹的。

　　有意思的是，前些年在端堂画室，闲聊中就说起他画案上的3块石头，一块色彩斑斓，作椭圆形，形似卧龟，是他从极北之地的漠河捡回来的；一块黑如点漆，却似乎隐隐的泛着墨绿，对着窗外的朝晖夕阳时，是一带青山，脊梁崚嶒，壁立万仞，腹部却环绕着细细的两三条白线，这一块是他从长江岸边拾回来的。这一北一南的石头皆滑腻，握在手里是柔腻的，如握婴儿肌肤。又有一日，美院门口在兴土木，大型的各种车辆轰轰隆隆，尘土飞扬，等安静下来，路边树坑就堆积残留着土石。一块石头就进入他的眼睛，心里有异，就弯腰捡起来，回去一清洗，石头露出真面目，底面平坦，了无凹凸，是被铲土车之类平地削去了另一面的意思，刀斫斧劈一般，石体亦方亦圆，有些微涩，是秦岭山里走出来的典型的石头。往桌上一放，就像一个戴着草帽劳作的北方农夫，或者就是一个关中的乡人，是淳朴的，也是厚实的，却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往面前一站，是渊渟岳峙的宗匠气概。看这块石头，就不由得喝一声“好！”开始有那两块石头时，他想拟一副对联，上联是：“南北二石镇住东西。”念头一起，心里就说，哪能呢，齐白石是一石，傅抱石是一石，这南北二石要镇住东西还行？对联遂作罢。现在有了这块石头，心里一下安然。中国腹地的石头，就应该是这块秦岭石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