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许多画家玩开了瓷器。不管画得怎样，都端正地坐在瓷器前舞弄一番。原来主要“糟蹋”纸，现在“糟蹋”的范围扩展到了更多的材料。我想，其意义大多同人们到了旅游点后在柱子上刻下“到此一游”4个字一样，不过是证明自己同美景发生了点什么关系。

　　中国的老祖宗确实留下了不少好东西，光在玩儿上就玩儿到了极致。单就瓷器而论，看起来简单，选土、拉坯、上釉、烧制而已。可就这么点事儿，却有玩不尽的门道。过去皇宫里选瓷器，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有一点瑕疵就得砸掉，那是皇家的气派。对瓷器筛选的精细程度不亚于皇帝选老婆。听说乾隆皇帝甚至把烧制珐琅彩的窑安置在宫里，以便随时观看，可见他的喜爱和认真程度。从宫里流出来的东西拍卖行里动辄就拍到上千万甚至上亿，看来也不足为奇。本来是个用器，何至于此呢？看来什么都怕讲究，一讲究就有了文化的含量，就有了艺术的品位，一个日常的用品就变成了艺术品。

　　画画和画瓷，就像跑步和踢足球，虽然都是体育项目，但是还是有差别的。画家们画瓷器，感觉和专门做瓷器的人是不太一样的。画家画的瓷器也许不如当年宫里面的有那么高的技术含量和历史价值，也许这些并不紧要。他们的价值在于，画家把自己的艺术趣味和文化追求换了一种方式来呈现。拍卖行里的高价迭起是因为太多的人把瓷器看成了商品，而艺术的乐趣更在于她还是一种生活趣味。画家是一个追求生活趣味的群体，也因此更乐于寻找生活中一切有趣味的事物。如此想来真是上天眷顾，让我们可以打着“搞艺术”的幌子玩到尽兴，而不用承担“不务正业”的骂名。

　　我也去画过几次瓷，但总觉得陶瓷和绘画比，有不同的笔性，我们绘画讲究气韵和笔墨，他们也讲究用笔和韵味。听老师傅说，烧元青花的窑里边，就要有元青花的气氛，烧明青花的，就要有明青花的气氛。就跟电脑染了病毒一样。一个完全物质化的东西，怎么会染上文艺呢？一样用柴、用气烧出来的瓷器，怎么会有元有明的韵味？看来这里边大有玄机，这玄机就是经验和感觉。就拿温度来说，大多数瓷器1300度也许最合适，可这一炉就可能烧不够，要再高50度，颜色就更饱和了。但要再高，到1400度，就有可能烧黑。就看师傅的感觉了。其道理有点像蒸馒头，要根据面发的情况灵活决定。这老师傅可能没什么美学理论，但他在器形、趣味的把握上能找到一种气息。就像厨师做菜一样，全聚德的大师傅未必能写出时尚的美食著作，可一个讲得头头是道的经济师也未必能做好小买卖。过去的艺人也没出过什么书，但他们踏踏实实地做了一辈子，有言传身教的经验，且给后人留下了耀眼的艺术品；现代人可能写本书挺快，留下来却大多是垃圾。

　　像制瓷这类有技术性的行当，都可以说是门手艺。这种手艺的精华就是对趣味的真正把握。过去的老师傅传授做得非常好，师傅和徒弟是捆绑的，徒弟没出息的话，师傅会很没面子。这种言传身授的方式非常见效。现在的艺术设计学院动辄几百个、上千个本科生、研究生，文凭是有了，做出来的东西可真不敢保证。还有更高级的所谓“工艺大师”，听着名头挺吓人，可看他的东西，未必有过去不知名的小伙计做得好。

　　其实又何止瓷器这一行，中国的“国粹”大都面临着这样的窘境吧。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由于市场经济的影响？抑或是体制的问题？其实这些东西做的还是一个心态。要是一个老师傅做的东西因为评上了“工艺大师”就可以价格飙升，心态当然会不一样，孩子要结婚，要买房买车……争名夺利上多用了心，琢磨手艺上少用了心，东西的味道就变了。当代的瓷器同过去比趣味不足，也许是因为材料变了，但最主要是人的心态变了。过去的手艺人也想赚钱，也在润格上精于算计，但都把手艺看得比这些神圣，都玩儿命把自己的手艺做到极致。像唱戏的梅、尚、程、荀等人，都是下了苦功夫才得到大家承认，成了大腕儿的。不像今天，政府给封个名号、授个奖好像就成了“大师”，那时真是由市场决定的。不仅唱戏如此，每个行当都是这样，瓷器行也不例外。这踏踏实实做事的品格在现代社会极其缺少，却十分令人敬重。

　　过去的手艺人有种对手艺的珍重。老舍《断魂枪》里写过一个身怀绝技的武师，任凭别人怎么软磨硬泡就是不传手艺。自己在月下舞了一套，然后斩钉截铁地自言自语：“不传，就是不传！”这手艺是他的魂儿。他的心态今天的人就很难理解——多好的赚钱机会呀！

　　今人多浮躁，却偏喜欢妄想做些“名垂青史”的大事情。常见有人搞“力作”，追求“个性”，结果“力作”光剩下大了，“个性”又都成了另类。其实力作应该是内在精神的饱满，个性应该是和而不同。无论做成什么样，都得好看，都得有文化内涵作支撑。这文化千万不能是伪文化。可现在有知识的多，有文化的少，这大概就是真正好看、耐看的东西少的原因。

　　中国文化是一个文化综合体，园林、家具、陶瓷、书画全都是相通的。现在人爱讲专业，一讲专业就会对非专业的人有片面理解。其实高更、梵高不专业，齐白石也不过是个木匠。他们不专业，但又有哪个所谓搞专业的玩得过他们？现在“搞专业”的人做出来的现代瓷器，总看着那么别扭，做出一副艺术的姿态，太强调自己的专业性，太强调表象，反而忽视了文化内涵的充盈，细看就缺少了一些趣味。看古代的陶瓷，有一种感人的气息，古人对文化品位的把握和玩味有种今人难以比拟的高妙。古人是不可超越的吗？可能也不是，只是我们玩儿的游戏还没有达到古人的高度吧！

　　过去普通老百姓家很难见到精美的瓷器，有的只是瓦罐之类的粗器。可现在经济发展了，瓷器家家都有。你家要是摔个把碗，好像不至于特别心疼。可放在过去就得找锔碗的给锔上几个锔子，还能再用好几年。现在这种行业已经没有了，也有锔的，不过是另一种玩法。听说宜兴有些做壶的，本来很好的壶，摔碎了再锔上几条金子，玩得更奢靡了。就像现在的牛仔裤，看着破破烂烂打着好多补丁，其实都是出厂时就费力打造的。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人们的玩心是不会变的。玩瓷器的人好像越来越多。学者们喜欢探讨深层的原因，其实对我们来说，倒无意花太多时间探究这是为什么。这些东西为使用也罢、附庸风雅也罢，其实都不过是生命的点缀吧。记得有个故事，说有个将军，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后来得了高官厚禄，也阴差阳错地玩起了古董。有一次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古瓶，于是非常伤心，数日不思茶饭。后来，他终于想明白了，不过是个玩意儿，我在战场上连命都不当回事，一个玩意儿，何至于此？他终于悟出来玩儿的意义——看来不能太当回事。

　　万事休得太认真。写到这吧，到此一游，以志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