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流秋的油画民族风
■单应桂
我初识王流秋老师是在1956年,那时我刚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当时他是苏联专家马克西莫夫油画训练班的研究生。一天,我看见一位摩托车手带着一位同学飞驰在操场跑道上,那分潇洒,那分活力,引来不少同学观看。有人告诉我说:“他就是王流秋。”
上世纪60年代,我与秦胜洲结婚后,对王老师的了解更多了,因为在部队文工团时,秦胜洲是王老师手下的兵,而老秦考上浙江美院后又成为王流秋老师的学生。大约70年代末,王老师来信,要我收集一些山东民间木板年画寄给他。他说:“油画要在中国发展,应该吸收中国民族、民间的艺术精华。”我想那时他已经在思考着油画民族风的问题了。
1980年初夏,因教学需要,我到浙江美院考察学习浙派人物画教学之际,专程去拜访了王流秋老师,为他带去了一些山东潍坊民间木板年画,他爱不释手,反复翻看。他说:“我非常喜欢传统民间木板年画的色彩,它的单纯、强烈夺人心目,能够利用5种颜色搭配的这样精彩!你看,既有强烈对比,又协调。”他似乎在琢磨民间年画中构图、线条和色彩的规律。那天,他的老伴赵伟师母也在,她是从武汉到杭州探亲的,老两口一定要请我吃饭。盛情难却,那是一次非常愉快的午餐,话题总是离不开民间年画,还谈到他在狱中的那批小画。在那种条件下哪有颜料和工具?他是克服了巨大的困难才留下了几十幅小画。他在给秦胜洲的信里也曾谈到这批作品:“那实际是关在牢里偷偷画的油漆和微型画,幅面虽小却含有深意。”由此可见王老师对艺术的追求真是超乎寻常的执着。记得2005年10月他寄来了信和他新作品的印刷品。信中说:“其实我至今还是热衷于艺术,希望画出理想的、自己满意的作品,这种心愿也给我的生活增添了不少的欢愉,能否实现似乎已不太重要了。”
王流秋老师人生之路的坎坷曲折,绝非常人所能比,他的坚韧、毅力和吃苦精神亦非常人所能比,而他对艺术的执着、对追求真善美的志向更是常人无法企及的。在他后半生的岁月里,一直孜孜不倦地致力于“衰年变法”,力求从学习吸收中国传统文化和民间艺术的精华中走出自己的油画创作之路。苍天不负有心人,最终他完成了自己的心愿,晚年,他的油画达到了“破茧化蝶”的境界。人们看到这位淡定而安详的老艺术家,谁能想到、更有谁能体味到他人生的酸楚?
解放战争中,他从延安来到华东的战场,他曾冒着枪林弹雨,赶着牛车到前沿阵地去修筑战壕工事;他曾在超体力的行军途中雕刀画笔不离手,刻画战士的英勇。这位战斗中如此勇敢的人,1957年被划为“右派”,“文革”中被关进了监狱。为了他终生热爱的绘画,偷偷地用油漆进行着微型的油画写生,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啊!
王老师是位真正的革命者,是位真正的性情中人,是位艺术大道上的始终不渝的跋涉者。当磨难都成为历史后,我们的跋涉者却已步入了人生的晚年,这又是多大的悲哀呀!但人生的磨难并没有使他对生活丧失信心,也没有使他变得消极,更没有泯灭他对艺术的良心,他对艺术的执着感动着我们,他想的是如何使中国的油画走出一个新天地,他想的是“油画如何具有中国的民族风貌”、“艺术家的衰年变法”……2007年秦胜洲身体状况日益不好,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些什么,更加思念王流秋、洪世清及其他浙美的老师和朋友们,迫切希望去杭州看望他们。于是,当年4月我陪他去了趟杭州。在杭州住的一周间,3次去看王老师,因为耳聋和脑萎缩,他已不能与王老师深入地交流,有事只能用深情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老师,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看了让人心痛。王老师只是反复地说:“胜洲比我小,为什么这样了?”
此次见到王老师他已经88岁高龄,但身体状况还好,离别的那天,王老师要请我们吃饭,说已给饭店打了电话,于是我们3个人漫步走到离中国美院不远的一处饭店,一边吃饭一边望着窗外西湖傍晚的落日,此时我心中升起一阵酸楚……和王老师的话题仍是绘画,也谈到油画的民族风,他拿出了他亲手抄写的一篇文章。我接过来一看,是谈黄宾虹九秩变法的文章,标题是《破茧化蝶》(可惜抄写时未注作者姓名),他说:“写得很好,你带回济南去慢慢看,很有益。”他说他特别欣赏文章中谈的“既知理法,又不为理法所束缚”的观点,认为艺术家要享受“破茧化蝶”之境界。
王流秋的作品的确达到了“破茧化蝶”的境界。他从黄宾虹的作品中领略到中国画的美学理念,从民间木板年画的意象思维中体味到与中国写意画相同的东西。这些感悟影响和推动着他的创作实践,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欢愉,慢慢地,他从写实的受外光影响的手法中走出来,融进了线的元素,甚至直接用色线造型,抛弃了光影,他获得了创作思维上的自由,到达了无拘无束的创作境界。2000年以后,创作的《康乃馨》、《栀子花》、《村路》、《湖山夕照》、《静静的村庄》等作品都能说明问题。王老师放松自如地对线的运用,色彩单纯而不单调,画中透着质朴和单纯,这时的画家已经从早期《转移》的写实主义手法中走出来,实现了“三眠三起,穿茧而飞”的梦想,达到一种自然、纯朴、天真、率性的境地。
王流秋常说“心正笔正”,他的人品、修养和对艺术锲而不舍的精神一直为我和胜洲所敬仰,没想到西湖一别竟成为永别,胜洲也在此前去世。失去了老师和丈夫的我,强烈地体会到“昔年亲友半凋零”之痛苦。你们的去世带走了一段难忘的历史,也带走了你两人难忘的师生之情。作为活着的人,我会沿着你们的足迹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