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是中国当代著名的山水画家，他的画干净，也让人安静，他的画能让你嗅到中国文化依然在某处散发着勃勃的生机。人家都说中国文化在当代已经失去了它的位置，可是在先生的画里它却那么真实而有活力。而这种真实和活力，是先生几十年来努力的结果。

　　对传统文化精华的摸索，不仅体现在先生的画里，也体现在先生的文字里。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先生的著作《现代书画家批评》就以过人的眼力对现代书画界里的各家和各家作品进行了深刻的分析，既不过分褒奖，也不故意诋毁以博人眼球，他公正客观。这本书在当时的美术界引起了轰动，先生的声名也逐渐鹊起。此后，先生将精力更多地投入到了绘画作品的创作中，但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他依然笔耕不辍，继续着对中国画和背后的中国文化的探讨。最近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的《艺道说文——梅墨生书画文集》和《大家不世出——黄宾虹论》就是近年来先生思想精华的结晶。

　　《艺道说文——梅墨生书画文集》分为“绘画篇”、“艺文随笔篇”以及“书法篇”。在书里，你能看到先生深深的忧虑：对于中国书画，对于中国传统的优秀文化，对于这个国家民族现在的迷惘和混乱。先生的画是老庄和禅的世界，先生的文字里却尽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儒家情怀。可又不仅仅是忧虑。他不说“悲摧切割，不能自胜，奈何奈何”，整本书里虽然也有“我们茫然于艺术，因为我们久违了诗意”（《视野与表现》）这样感性而有些无可奈何的唏嘘感叹，但总体上却是在寻找、在探索，在为中国书画和中国文化精神作更深的注解。正是这样的努力，所以才有了“绘画篇”里《“中国画精神”之浅说》、《中国画应回归到中国文化的立场》、《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如何发展》、《文化选择、文化改造与振兴中华》，才有了“书法篇”里《当代书法的窘境及其文化性》、《书法与文化笔谈》、《漫谈书法》等文章。

　　先生虽然对传统文化的被遗忘感到痛心，但也是持批判继承的态度。只是无论怎样，你须得先要了解传统，懂得传统。对于中国书画的传统，他不仅从大的文化背景出发让读者了解中国书画生根的土壤，也分析了很多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从这些分析里，你能看到先生对伟大艺术家和他们作品的热爱和推崇，比如对八大、齐白石、黄宾虹、李可染、吴昌硕等先生和他们的作品，当然你也能看到他对不能苟同的人和事以及艺术作品的批评。虽然他偶尔也在书中表现诗人似难以抑制的激情，但总体上却是客观公允的，这是先生在这本书里一以贯之的。这种公允看似简单，实则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理论家、一个作家最应该具备的品质，而这种品质的坚持，须得要有广博的识见，要有智慧的眼睛，更要有一颗刚正不阿的心，一个不被世俗左右的灵魂。先生的公允让他能用平等的心去触摸艺术史上那些不被世人重视却在画史上暗香浮动的灵魂，比如陈子庄先生。在《“线”的世界——读陈子庄速写》里他对陈子庄速写线条的“流利曼妙”喝彩，认为其“得中国文艺游戏三味”。

　　先生作为一个学者型艺术家，对于书画本身的探讨是书中的重点。《中国画四题》里先生首先讨论了中国画的文化魅力，从儒道两家入手分析中国文化对精神的重视和对有形世界的超越以及对人心的抚慰。而在第二点“中国画的审美特点”里，先生并不具体地缕析出中国画的审美特点，而是以黄宾虹为例，从和、气、虚、实、刚、柔这几个中国文化里的重要概念里给人以启发。这也正实践了先生在这篇文章里说的“艺术，更多地是一种自我揣摩，没法教，但是可以引导、可以启发、可以点拨”。这四题里的最后两题讨论了中国画里两个最经常被人提到的概念，即意蕴和笔墨。意蕴当然是中国画的灵魂，这是无可争议的。而笔墨，是现代美术史上一个备受争议的话题，吴冠中先生说：笔墨等于零。先生却认为“笔墨作为一种技术，既是一个表达因素，又是一个追求的境界。”你看，这话对笔墨既不过分推崇，也不过分否定，而是公允地道出笔墨在中国画里的作用。

　　先生的书不是系统的理论著作，他不作严格的逻辑分析和系统论证，更多的是叫人去领悟、去思考、去体会。我喜欢他在“艺文随笔篇”里那些散文似的文字，他在《回忆熊秉明先生》里写道：“‘我走，我跑，我停下来。孩子，你是干什么啊？妈妈，月亮老跟着我’（熊秉明《静夜思变调》摘录）此刻的窗外，晴雪。当我再次读到熊秉明先生这些诗句的时候，老人已经永远不走不跑地‘停下来’了——12天前辞世于巴黎。一直在走在跑的熊先生，也许真的疲倦了，疲倦了他的诗人之旅、哲思之旅、绘画之旅、书法之旅与写作之旅。我相信，澄明如月的熊先生一定与月亮为伴了。”

　　行文至此，忽想起木心先生说的：“刘勰、司空图，他们的菜单比菜还好吃。如今的文论家做出来的菜，比菜单还难吃。”虽然有些刻薄，倒也着实道出了如今的许多理论著作的通病——实在嚼之无味。先生的《艺道说文——梅墨生书画文集》不把对中国书画和背后的中国文化的解读当成解剖死去的生物。他的世界那么大，他在《大家不世出——黄宾虹论》里说黄老的思想与文化的触角之深广方面非徐悲鸿、林风眠等人可以企及，我看先生的书，也深感先生触角的深广，对中华文化和艺术精神，对书画的创作理解，对古今艺术家及其作品的解读，对材料鉴定的把握，甚至油画、版画、瓷画的认识，他都有涉猎并且有相当独到的见解，而这些广博而深刻的识见，这些让人动容的文字，实来自于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无比深沉的热爱，来自于他对这个因为忘却自我而浮躁迷茫的民族的忧心，若非如此，再多的学习和识见所成就的都不过是毫无滋味的“菜单”。

　　先生自称“艺道”，我想既指自己多年所行走的艺术道路，更含着传统文化中“道”的精神。无论是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还是对“道”的体悟，都如同喧嚣世界背后的一片广袤而安静的大地，而传统艺术终于还能在这片土地里自在欣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