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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30版: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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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灯秃人

■王跃文

  吾友苏高宇,无字无号,湘西土家人。其大写意之竹石花鸟,烟波水云,或高古清劲,或天真简远,横涂纵抹,骨拙姿媚,皆能着墨传神,元气淋漓。其诗、书、文,亦别有章法,气韵高逸。今有高宇兄《我话·我画》一书,一册在手,以文诠画,以画印文,两彰其美,令人耳目一新。

  自古文人多能画,能画者必多能诗文。诗、文、书、画,四美并俱者不乏其人。两宋苏、黄、米、蔡,元朝赵孟頫、倪瓒,书家、画家、诗人、文人,淹博融贯,格局宏大。明徐青藤以画行世,郑板桥甘为其“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恨不生前三百年,为其磨墨理纸。”徐青藤自己却说: “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盖画而诗,诗而文,文而书,本自一源,皆为写心。正如苏东坡言:“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

  高宇兄乃世间一畸零人矣!其为一湘西汉子,血性郁烈,古道热肠,交友不就利,亦不避害,颇有一股侠气。爱他书画的人多,求而得之,则视若珍宝,求不得,则嗒然若失。故此相交满天下,平日出行,大多呼朋引伴,前呼后拥,颇不寂寞。他亦不乏知心莫逆,心胆之交,可抵足眠,可联床谈。然其畸零何也?某个夏夜,高宇兄独处旅次,更深露重,流萤过窗,顿觉天地寂寥,遂大书四字:孤灯秃人。读这四字,我无端地想起傅山先生两句诗: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世人从傅青主诗里读出的是其亡国之痛,300年后的高宇兄所痛者何?大抵古今之艺术家都有一股痴气,这痴气皆因有一颗赤子之心。赤子之心者,真心也。唯真,故有深情,世间一花一木,一猫一狗,大则天地日月,小则蚁蝼蜉蝣,皆是情之所在,一往辄深。深情,亦多情;多情,便不忍;不忍,必多伤痛。多伤痛而执迷不悔,世人便多不解,多笑骂。笑骂不解,虽可由人,虽能不屑,心中却仍觉得孤独凄惶。于是乎,众声喧哗,灯红酒绿之际,仍踽踽畸零人也。此非高宇兄哉?

  《我话·我画》以文配画,凡118篇,发畸零喟叹者多也。《蟹耕于田》一篇,从友人赠送的菊花石砚造型说起,说自己是一只“耕田蟹”,受了许多非议白眼,却仍得为着砚田里的谷粮辛勤地耕田。《光焰明灭》一篇,写夜读贾平凹,陪着贾平凹好好地哭了一场,又感慨金冬心“国香零落抱香愁”的身世,岂不是借他人酒杯而浇自己块垒。此文配的是一幅兰竹图,题识曰:“临风怯有声,向月影更寒。同是湘江种,相对何眷眷”,用意便很明白。《酒囊》一篇,写自己画过一张葫芦,腹空柄长,不成大器,权可给闲人做酒囊。“怕坐黄昏,这会黄昏对坐,不知怎么就想起这张画了,心里难受着呢。”《礼拜一的画和话》一篇,画石榴,一枝,一实。枝涩结,石榴饱沉欲坠。其文道:“我天天都在末字的谐音或同义字——莫、漠、寞、陌里熬受着,便愈发觉得世界与我是疏陌了,隔阂了,我像是踟蹰在穹庐的边际,焦躁着,又茫然着。”《荷影》一篇,说自己是“自卑之人,多寡于言而怯于行,拙于外而敏于心”,这样的人,在这样浮躁冷漠的世界里,自然会有时候凌晨三点犹辗转反侧,“自顾四壁,惟剩予与一灯影耳”。高宇兄自言一直喜欢李商隐、黄仲则,苏曼殊诗,口诵心默,多次录写。此皆才气纵横深情多情之人,亦皆伤痛畸零之人。高宇兄人品道德可称君子侠客,书画文章亦已大成气候,快心适志之时,也许别有怀抱?

  《世说新语》里记载大将军桓温问名士殷浩:“卿何如我?”殷浩淡然说:“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高宇兄便是只做苏高宇,只认苏高宇,他笔下的书、画、诗、文,便也只是苏高宇。自己面目,别无他家。他骨子里更有一腔傲气,一股倔劲。他喜画松、梅、兰、竹,尤喜画荷。他的松是憨厚的松、不屈春风的松;梅是冷梅、拙梅;竹是野竹、瘦竹、晴竹、居无竹;荷,则是痛荷、晨荷、不净心荷、孤荷、影荷。他又苦苦问道于荷:“这世间种种,是为何呀?”而被问道的荷却是一枝默荷,只将一颗盈圆的露珠倾下荷盖作答,如一颗莹然的泪珠。

  莹然的荷泪便是高宇兄证得的道。用他自己的话说,“而我呢,最恻动的心意是怜恤——怜恤与生命相关联的种种情事,其中犹包括幸与不幸,更无论快与不快了。”这怜恤便有大爱,有大爱便有大不忍,有大不忍则必有大温暖,亦有大伤痛。这就是高宇兄书、画、诗、文的底色了。

  2011年9月24日

  (作者为著名作家,有中国官场小说第一人之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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