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文求索
——巴黎公社社员墙前的断想
2012年8月11日,周天黎在《美术报》上发表的近25000字的《艺术沉思录》,高古凝重,气象苍远,震撼晦盲尘寰,是其对中国艺术发展之路运思甚深、启迪学术与社会良知的醒世之作,为中国当代美术史的撰写提供了重要的文献;她那些以敏锐深刻的洞见,洗涤灵魂和激励思想的美术与人文论著,拓宽和提升了中国画的美学境界,并为当代和后世留下了一份可贵的精神启示和艺术遗产;她那形而上的精神价值观和自创的“积彩色调水墨”的精湛技法,她对社会、文化、历史、现实的深度切入,横亘着厚重与激情、深沉与个性的绘画,使她的作品成为“百年来难得的杰作,百年后可藏可传的书画。”
周天黎对结构知觉和墨彩知觉进行了极为粗犷剽悍的革命,让人领略到一位守望精神境界的艺术天才,在指向心灵的巨大冲突时,以超现实的心灵图写……烘托出物象的精神本质,孕育着穿越时空和历史的能量,产生出一种生命形式、体验形式与哲思形式的撼天动地的精神大展现!
面对中国历史本身的波澜壮阔,周天黎以学术良知与伦理责任俯瞰中华文化和艺术创作的前世今生。天风地气,沉钟盈耳,大思考才有大突破,周天黎的艺术和思想已成为这个时代不可磨灭的刚硬记忆,她正在为中国千年画史写下独特而灿烂的一页!
——摘自2012年10月14日《中国改革报》:《人文之光》
壹
封建王政和帝制是中国古代乃至近代社会政治结构的普遍形态。自西汉董仲舒向汉武帝献策“罢黜百家,表彰六经”以来,一直为后世封建统治者提供着统治的理论基础。但从近代史上著名的启蒙思想家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这部影响深远的名著问世后,数千年来中国文人学士旧史家们对封建王朝及权势贵胄文治武功那种拜倒式的歌颂,那种精致的皇权、皇奴文化,已在尘世的盛衰兴亡中日趋尴尬和滑稽。我认同这样的看法:文化良知和社会责任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急需的精神资源和道德力量。能扛起中华文化复兴大旗的,决不是谋求官爵、名利、地位,探索官场术、搞学术小圈子、精明于利害权衡玩小聪明者、把油滑当智慧没有独立见解的那些人。生命的沧桑为思想的巨木刻下许多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年轮,我的知识结构告诉我,天地的幽玄,命运的道数,又岂能够从按图索骥中寻得。绘画史上,“思想奇,文奇,书画尤奇”的徐渭、八大、石涛和扬州八怪等,正道直行、不随世浮沉,高洁的情操与混浊的现实生活矛盾中,凭着知识分子的敏锐洞察力和对贫民百姓善良的同情心,把对现实世界深切体验的情思,或著于诗文,或表诸书画,抒不平之气,浇胸中块垒。并对传统画技提出“十分学七要抛三”、“变法创法,无法而法”的口号,宛如空谷足音,震惊画坛。在许多人的思维脑能已经习惯性萎蔫之际,这群昏黑年代的文化骑士以秉承个性独抒己见的强悍精神张力,逆动时俗,独辟蹊径,破茧化蝶,捣毁鹦鹉学舌语义的板结,大胆冲破明清保守僵化、遵旧复古的文化思想之笼囿,恪守艰难时刻的人类良知,以先进的人文理念和挥洒自如的笔锋,表达特立高标的心志和对美好理想的追求与向往,并在审美批判、视觉冲击和表达形式等方面形成强烈的精神震撼。“掀天揭地之文,震惊雷雨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中流砥柱,一派风气,引领时代的艺术审美。我认为,选择艺术就是选择真诚,选择艺术就是选择了独立,选择艺术就是选择探索战胜邪恶的真理,艺术家的工作就是要用真诚的灵魂去发现真善美,艺术家应该走在人类觉醒道路的最前端。当今,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的艺术家何以立身?何以问艺?何以经世?“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探索真理、追求正义,支持开明进步,反对保守落后,是我执着的审美主见。大变革时代的中国具有世界上最丰饶的产生伟大艺术作品的土壤,任何逃避思考与失语中国的问题、任何没有知识力量和人格力量的中国艺术家,都不能称之为卓越的中国艺术家。籀世间态势,虽常如溷池,我认为艺术家岑寂之下仍要如《宋书》中王微的一句话:“作一段意气鄙薄人世。”以独立之姿、清正之气,与之颉颃,在别人停止思维的地方延续思维。我主张当代的中国艺术家要面向社会,面对苍生,“侠骨霜筠健,豪情风雨频。”要时时触摸时代的脉动,为天道,为气运,骨气洞达、思飘天外,努力拓宽对艺术语言的理解方式,更不应该醉心于肉体生命的生存逻辑,成为精神上的侏儒。
1804年2月28日,德国小镇哥尼斯堡所有的教堂丧钟齐鸣,伟大的哲学家康德在故乡下葬,一块简朴的墓碑上,镌刻着音乐家贝多芬从康德《实践理性批判》中摘录的句子:“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在我的观念里,象征性与超现实浪漫情境的艺术创作可以超越世俗政治,但艺术家不可以埋没起码的良心。有道义担当的不一定是大家大师,但大家大师如果没有道义担当,岂不是太可笑?太忽悠了?!当然,作为一个个体,不必人人像鲁迅一样,“皜皜焉坚贞如白玉,惊惊焉劲烈如秋霜,”(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精湛淹博、摧陷廓清,敢于解剖民族的灵魂,也敢于拷打自己的灵魂,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精神肉搏。欲、智、诈、正、邪、利、术、勤、竞、生、死、毅,每个人的知识结构与成长环境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欢离合,艺术家完全有自己选择生存、生活方式的自由。然而,在有各种压力的现实生活中的审时度势、人情练达、谋生世道,种种歧引、无奈、妥协、调侃、幽默、矫情、蜕变、躲避、交易、迎合及明哲保身、相煎内讧、刍狗一般、如丧考妣,都有一个底线,那就是不能鬼迷心窍地与无耻沆瀣一气,不能与狼共舞,不能与魔鬼同眠。人类的灵魂是宇宙意识的延伸,从文化哲学的角度看,无论西方还是东方,一切艺术的本质意义在于寻求宇宙和人生的意义。特别自提出了“人人在认识真理面前的平等”的哲学观念,普世意义上的人道主义和理想主义、人文精神本身就是艺术领域张力的重要部分,是专业边界以内的归属,是艺术价值之所在,甚至是艺术家之所以为艺术家的艺术之魂。怀有任何独特生命状态和精神底蕴的艺术家,包括汪洋恣肆天马行空式的追求,包括所有高度个性化的艺术思想、艺术实践、艺术风格、艺术技巧、艺术创新、艺术批评、艺术研究、艺术遗世意义的宏观和微观的思想维度与价值,都可以放到这样的价值体系中加以衡量。失去这些,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艺术家将失去成长的精神胚胎,其人生与艺术的意义在基本维度上会变得无足轻重。尽管拒绝思想的伪创作已成为很多艺术家的通病,不过攀登艺术高峰之路舍此之外,没有任何陈仓可以暗渡。而且,在世界艺术长廊之中,包括对心灵视界与超脱生死的彼岸的认知过程,几乎没有一位世界级的艺术大师不具有惊人的逻辑思辨能力和哲学推导能力,并勇敢表达对时代、对生活的思考和情感。否则,形而上的精神大厦只能是空中楼阁。真正的心在艺术之大者,都是背离惯性旧道而毅行者,还敢于以个体与时髦风潮大流对垒。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样的中国艺术家才有可能超越汉儒文化里那些自古迄今排拆个体本性的、支配与禁锢性的心理重压,倾泻疏泄之意,甚至成为心灵的拓荒者。其艺术经验必须与对现代社会和生存体悟相结合,扩大他的精神释放的自由程度,从而体现出自己独特的高端层次上的人类艺术意义及人类政治意义。也因为,非此才能诠释不朽的精神品格而标识着时代精神;非此才能为时代赢得文化尊严、历史信心和学术良知;非此才能不断地拓展人类文化艺术发展的谱系范围。
贰
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曾严肃地指出:“在不存在和这种浑身充满快感的存在之间,是没有中立的。如果我们存在,就必须存在到这样的程度。”我们所处的世界充满着矛盾,寒来暑往,日月盈昃,伫望远方,唯浩浩荡荡的理想至死不灭。有时,时代可以将历史碾得粉碎,但无法将历史磨灭。在人类历史集体记忆的簸荡深渊里,不管历经怎样的沧桑与悲凉的世事变迁、荒谬时代的民族苦难、人性扭曲变异的残酷与辛酸,以及被一再涂抹、改造、禁忌、歪曲与不堪,然而,某些段章,某些关键仍会以对政治形态透视、人性形态透视、文化形态透视的聚焦形式,穿越岁月的幽暗险峻,天崩地坼中也能凸显出永恒的光耀壮丽。也许是一种机缘,也许是历史瞬间的曝光!当看到这张集体屠杀巴黎公社社员的珍贵历史照片之际,使一向主张和平与非暴力、对资本和财富作改良性批判、对贫穷和不公施以温和同情的我,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痛心疾首,心灵震慄,激荡着生命的悲壮和感悟,盛夏里流出喜马拉雅山化冻的泪滴,只为这道天长地久的死讯!它又仿佛是一道从精神时空秩序中发出的律律之令,点燃起我思想感情的烈焰,去击退一切虚无主义的魅惑,萌生了欲破万里风雪也要去巴黎拜祭这堵血墙的念头。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中国的老子、孔子、古印度的释迦牟尼和以色列的犹太教先知,他们提出的思想塑造了不同的文化传统,似近犹远,似远犹近,都离不开以人性、神性和自由、非暴力、平等、慈愛为基础的价值观体系。对一个常常宏观思考人类命运、思考人类终极问题的中国画家来说,“普世”并不等于“西化”。而是庄子的格、屈子的情等传统民族性思维模式以外的另一种人类生死情操、另一种人类智慧和道德的探寻;对我这样一个内心深处燃烧着酒神般的玄幻彩梦,力图超越观念话语的限制,突破中西文化藩篱,结合西方表现形式且认知中西哲学思维,关注社会变革、关注当代精神和灵魂危机,喜欢用视觉的形式语言表达自身思考的画者思者来说,这份来自历史巨大错动中的更深层次命运力量的精神场景,与情感的体验,脑力的震荡,思想的历险,又是何等地弥足珍贵。为此,我甚至无惧被地狱之风划破自己的身体。或许,这是我生于这个世界的宿命!
1871年5月21日至28日凌晨,被俘捕的147名巴黎公社社员,这群为了理想和自由而面对死亡一刻的平民与知识分子及浪漫的诗人、艺术家们,没有胆寒箸落,不见惊惶恐惧,显得那么地从容勇毅、平静坦然,镇定的眼神里,甚至闪烁着对一个未来美好社会的憧憬,显示出为了人类解放事业锋发蹈厉、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最终,权贵资产阶级的阿道夫·梯也尔国防政府,下令将他们分批全部枪杀于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的一角(据巴黎公社遗属所言,被枪杀的远不止此人数),尸体全被埋入墙边的一个深坑。顿时,众志光横冷石血,宁神剑剖天空心。悲则悲矣,壮则壮矣,天地氤氳之间,云横雾纵之处,一派大气吞吐,长空欲坠!法国诗人,巴黎公社委员,在保卫巴黎公社巷战中失去右手的欧仁·鲍狄埃,在得知最后147名公社战友英雄就义的消息后,彻夜难眠。语言已被悲痛烧成了灰烬,心口流干了血,躲藏在郊区小巷一所老房子的阁楼里养伤的诗人,用炽热的审美激情之火,以刑天舞干戚之志,将心灵苦难熔铸成自由的史诗和生命的哲理。他怀着满腔热血和难以抑止的悲愤,迎着初露的晨光,用另一只也负伤的左手,含泪啜泣中字字千钧地创作出了震撼寰宇的宏伟诗篇——《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让思想冲破牢笼……”
这首把历史的主体交还人民、把历史的价值还原于民间的史诗式之歌,对许多人来说也许已经很遥远,但那依然熟悉的旋律,当年展现的是亿万个劳苦大众灵魂猛然觉醒的奇丽:人民啊!高贵的名字,你是大地的子民!人民啊,你终于欢欣地起立,将成为大地的主人!人民啊只有人民,才是历史的根本创造者。而推动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力量是正义和真理!
恩格斯在1891年为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一文序言中记述:“最后一次大屠杀是在拉雪兹神甫墓地上的一堵墙旁进行的,这堵‘公社社员墙’至今还直立在那里。”从此,该地被公认为是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历史圣地,永远激励人民为争取自由解放而斗争。“暮气薄大地,憔悴苦斯民。”据估计,巴黎公社运动短短的72天,仅巴黎公社起义军民方面,数万公社战士在作战中牺牲,2万多人未经审讯就被枪杀,5万多人被投入监狱或被流放。这是法国乃至欧洲所有国家內部最血腥的一次暴力斗争。战乱兵燹的史实,是强悍的自以为可以掌控局势的阿道夫·梯也尔政府,一次次拒绝和平谈判,并从外国侵略者处获得兵力和武器资源,以13万装备精良的优势军力,对只有2万多正规义军的巴黎公社实施血腥剿灭。暴力镇压引发的誓死不屈的暴力反抗,是惨绝人寰的山呼海啸般地疯狂捉对虐杀,巴黎城内,几乎每一条小巷,妇女儿童都自觉挺身参与了顽强抵抗,绝角困斗。死亡的烈度惊天地泣鬼神,鲜血染浓了塞纳河,起义者与镇压者都付出了巨大的生命和政治上的代价。人与人的戗害诛戮中,一些人留下遗言,必须用更残忍的流血手段为死者复仇。
(下转第4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