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印海钩沉
■林乾良
49、高均儒
在文革后期,长明寺巷等处于周日上午一早就有古董贩子摆摊。多年来,我每以淘宝作为一周辛勤工作的主要休闲,有时也有不少收获。这方高均儒所作之两面印,就是当时所得,印极旧,显见为百余年前之物。
一面是白文双龙纹“伯平”印,一面是小篆细朱文“雪泥鸿爪”印。显然,一面是名章,一面是闲章。印既不大,又兼两面刻,则体轻而用广,便于携带。古代文人每讲究游学,或会文或吟哦,每记之于笔墨。这样一方小型的两面印自是十分方便。
印款有篆书“可亭”两字。此名在《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增补本》有传,兹录于下:“高均儒(1811,一作,1812-1869)字伯平,号郑斋,又名可亭。浙江秀水(今嘉兴)人,原籍福建。廪贡生。精音律、训诂之学。同治间,主讲杭州东城讲舍。工书”。前人传中,难免有缺漏。我在仅讲到“工书”或“擅画”之人中确证能印者实不在少数,高氏其一也。
50、沈本千
文革期间,我逍遥得很,遂到处访印人,拟撰写多种印人传。一天,在陆师维钊家中得晤沈本千。问知能印,后遂多次趋谒。
沈老于1918年入杭高(今一中)求学。因为崇拜弘一,其前常往虎跑听弘一教诲。在校之时,对弘一在1914-1916年间创办乐石社之事十分钦佩,因而与早他进校的丰子恺、潘天寿等另组寄社。
在《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增补本》中有传:“沈本千(1903-?),室名留云阁,又名流云阁。浙江嘉兴人。1918年入浙江第一师范,1923年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35岁后专攻山水、墨梅,亦擅书法、印学,又工诗词。”留云、流云之名虽美,其实却是沈老极无奈之事。此事我若不说,恐后人无知之者。所居缸儿巷有一楼一底,书房与卧室均在楼上。早上,同院邻居每在楼下发煤炉,其烟冲楼入室每逗留多时,这时,他只好辍笔下楼以避之。
沈老曾主嘉兴图书馆,晚年入浙江文史馆,并任钱塘书画社副社长等职。这方印系为其友王文韶之孙王幼之所作方章之一。王氏亦印人,后文有介绍。
51、朱颂清
杭垣朱家,为湖上盛族。其中一辈,以颂、尔两字为名、字。例如:朱颂清,字尔潜;朱颂平,号尔嘉;朱颂藩,号不逸等。其中,朱颂清能治印,世无知之者。
卅多年前,有友人介其戚朱君来,求我为其先人所藏之书、画、印逐一加以审视分等。其中,如邓石如书、任伯年画等皆为精品,又多印人之作。印章亦多沪上名家,如王福盦、邓散木等。在晤谈中始知:其父朱颂清虽业商而性耽文人游艺。而且,与沪上之隐士边成(政平)至亲。边成为杭垣制鞋名号边福茂之后人,金石、书画均造诣极高,施蛰存与我均撰文介绍过。据示:朱颂清之印学常与边成切磋,因而出手不凡。但朱氏亦杭垣富家,除兄弟至亲外从不为人治印。
余从朱府钤得朱颂清为其兄弟朱颂平所作之印:“颂平”为粗边细朱文,遂能得阴阳相生之妙;“朱尔嘉印”为汉满白文印,沉稳端凝如寒山积雪。数十年过去,朱君从未再晤,不知此印尚存否。
52、张惟楙
依我看来,张惟楙至今尚未承认为西泠印社社员,实在是太委屈他了。且看《西泠印社社志稿·卷六》之《又故社友(注:当年称社友,如今称社员,是一样的)姓名》,其中在“杭州”项下即有“张韵蕉(惟楙)”之名。
更进一步说,他不但是社员甚至稍为夸大点说他是创办者之一也不为过。光绪31年(1905年),西泠印社领导曾由八人领衔拟就《呈杭州府、钱塘县》文。兹将其之首尾部分摘录于下:“具禀士绅丁仁、吴隐、张惟楙、汪厚昌、王寿祺、叶铭、唐源邺、戴书龄等,为组织西泠印社……伏乞公祖大人公鉴。”你看,张公居然排名第三,尚在王、叶诸公之前。
张惟楙是能治印的,只是作品极罕见,故不为世知。在弘一法师“印藏”之中,即有一方张氏的精心创作。朱文“乐石”两字,不拘一格,刻得好极了。颇似乐不可支、手舞足蹈之象。
此印6面边款:“乐石社鉴,韵蕉张惟楙作。有人此有社, 有社此有石,有石此有乐,石乎,社乎,其乐也睢盱。”
53、陈伟
继西泠印社之后之杭高(今一中)之乐石社,为我国印史上虽然短暂而光芒万丈的印社。首任社长李叔同(即后来的弘一法师)。据《乐石社社友小传》,共有社友(即今之社员)夏丏尊、邱志贞、陈兼善、堵福铣、柳亚子、姚石子、周承德、陈伟等27人(公布于民国乙卯,即1915年)。以该校之师生为主,兼及校外以至省外之名家(如南社之柳、姚两公)。
在《乐石社社友小传》中称:“陈伟,钱塘人(注:今杭州)。原名家煜,字骨秋,别号骨道人。工篆刻,直追秦汉,以浑存自恃。不泥于章法,得老岳神髓。又善画山水,苍古老到,高出流辈。”
陈伟之印作,十分罕见。在弘一法师“印藏”中,有一方汉白文印“三十称翁”,刻得既浑厚又端凝,确为精品。
边款5行:“拟汉法制此为奉尗同社长诲正,乙卯暮春陈伟。”乙卯即1915年,即乐石社成立之第二年,从“诲正”看,陈伟应为学生中之高手。据称他曾荣任社长,又称他未能毕业而出校,存质。
54、吴在
在西泠印社的“印藏”中,有一方刻得十分苍劲、大气的汉白文印“李布衣”。我认为:齐白石强调单刀,又多以斜取势;此印双刀刻就,而以平方正直出之,途虽异,而雄强则同,均近世之佳作也。
边款两段:前段为“叔同命吴在刻,壬子六月三十日”;后段为“叔同以徐星舟、陈师曾所刻“李布衣”三字见示,且出此石属刻。余率应之,愧徐、陈多矣,在记”。
关于此印之作者吴在,诸书均系有收藏,颇望读者诸君有以教之。
因为李叔同曾为杭高(今一中)乐石社之社长,“印藏”中之印又颇多乐石社师生所刻者,因而或以为即乐石社友27人中唯一姓吴之吴荐谊(翼汉)。我不作如此想,一来两人各有不同之名字;二来边款直呼“尗同”,应为其平辈之人,决非学生;三则此印作于壬子(1912年),两年之后之甲寅(1914年)乐石社才成立。我又认为吴在并非杭高之员工,否则亦必参与乐石社(如经亨颐、夏 尊等)。
55、胡然
胡然虽是西泠印社的早期社员,但其印作却向来罕见报导。1986年由印社梓行的《西泠印社社员印集》中,竟也一方未见著录。
在弘一法师的“印藏”中,却有一方胡然所作朱文印“但吹竽”。章法相当出色。右边“但吹”两字,以平实为特点;而左边的“竽”字,不但“竹”头作参差处理,其“子”部更是一斜到底。两边奇正相生,气韵不凡。
边款两面:“印髯为乐石社春季大会作,时乙卯三月十九日也。”据《西泠印社志稿·卷二》:“胡然原名乃尧,字卓哉,号印髯,亦号幻翁,又号可庐居士,钱塘人。嗜古书画,尤精治印。”
这方印系胡然专为乙卯(1915年)乐石社春季大会而作,印文又系“但吹竽”。因此,我有个大胆的设想:可能时任乐石社社长的李叔同有意邀请胡然入社,胡氏刻此印自谦滥竽充数。但可怪的是:乙卯6月公布的《乐石社社友小传》27人中却又无胡然。究应如何解释,幸诸君后以教我。
56、张大壮
张大壮为近代我国的重要国画家。在《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补遗》中有传,大意如下:张大壮(1904—1980),字养庐,别署富春山人,余杭人(今杭州)。祖与父皆清吏,辛亥革命后家道中落,遂以画自赡。吴兴庞莱臣多藏古今名画,张氏曾临摹数载,艺乃大进。传中,并未提及他会治印,其他论述也有没有。
关于张大壮会刻印,我最早是从西泠同社百岁印人张寒月那里确知的。他有一封张大壮写给他的尺牍。其中称:我近来所用印多出公手(指寒月),唯压角兔子等印仍我自作也。估计,他的生肖应属兔。
张寒月告知:张大壮的启蒙画老师为绍兴晚清名画家李汉清,原名庆宵,以字行,又号咏霓。李公诸画皆能,而以各色蔬果最延时誉。李公又以印名,故张大壮早年亦曾致力于印。其中,张氏喜画成熟绽开之石榴,颗颗果粒晶莹饱满,益以色彩丰富(叶青、壳赭、果红),故曾特刻此小印钤之。“石榴”二字,汉朱文,中规中矩,并有浙派风神。
57、程二如
程二如能印之事,韩师登安告我。曾往彼任教之学校相访,未得。从校方探得住址往谒,居然颇蒙青眼。原来,程氏出身名门,其外曾祖蒋日豫。常州人,诗、书、印人称三绝。程氏自幼极为崇拜,勤奋于此三门艺术,遂自成一家。唯其专业为语文,曾参加《汉语大词典》之编纂。
程二如曾示《自传》稿,大意如下:1910年生,杭州人。幼名家本,字原仲。斋名起于印,有甲乙亭、博依室、齐物轩等。书法、篆刻均独喜赵之谦之体。书则复参以陈曼生之古拙,印则益以碑刻之肃穆典重。性孤介,不喜攀附,惟于志同道合之士则乐与之游。
数年交往,曾为题纪念亡母之《春晖寸草集》并刻《金石刻画》等印。今从历年所钤得之程氏印作中选“博依室考藏校订之印”,细朱文,与赵之谦之作仿佛,然功力、天趣自然不能相比。
58、钟公佩
中国之印社,以西泠为鼻祖。此后,国内外均多印社之组织。其能为抗日战争贡献者,则有起于浙南山城龙泉而抗战胜利后迁往杭州之龙渊印社。当时,龙渊诸公所刻之抗战印,其一片印花则一纸抗日标语。以艺术鼓舞民族斗志,厥功甚伟。
“一个篱笆三个桩”,龙渊印社之所以崛起全靠当时任职于西湖博物馆(即今之浙江博物馆)中之金维坚、余任天与钟公佩。
钟公佩(1924—?),杭州人,祖籍绍兴。字飘逸,号淡如子,室名天地吾庐。钟氏自幼颖悟,诸书无所不读。喜博物,遂入博物馆工作。日冠陷杭州,随馆南迁于龙泉。虽然烽火遍地,仍不忘华夏文化。力助金、余创办龙渊印社,以印宣传抗日。随文发表之白文玉印式“卿云复旦”,即当时所作之印。还有“禹甸重光”等,和岳武穆王的“还我河山”是同样的意思。
公佩兄虽历经坎坷而依然挺立。晚年创办的地质标本厂,曾为全国唯一之民办厂。所著《玩石》数册,早已风行海内外。
59、张云虎
张云虎大家都知道他是微刻大家,却不知他的书、画、印均造诣甚高。
1983年,由浙江省工艺美术服务部为他在浙江展览馆举办“张云虎发刻书法展览”,观者如流,皆惊为巧夺天工之作,沙师孟海曾为题字:“张云虎先生出示微刻数种,方寸象牙镌《唐诗三百首》,一缕白发刻字一行。显微镜下窥之,笔意清疏,有似西陲晋唐遗楮。技高天下,叹观止矣。一九八一年五月,沙孟海记。”
张云虎虽成名于上海,却是杭州人。他每次来杭,总是住在刀茅巷庆春路口的亲戚家。我在中医学院工作,几乎就在对面。上述沙师写的条幅,就是由我送去的。相交数年,突然音讯中断。只知他到香港,发了点财。是否又去台、美,终无消息。前此,他为我留下数纸书画,至今宝之。我求他刻印,他说因为怕影响微刻久未刊石,最后一次来杭,我寻出一方极小之石印求他无论如何刻一个字,以便他年收入《杭州印人传》。临歧,以“春“字刻就,款也很草率。他愧称多年不治印,刻反了。没时间再作,姑且留之吧。
60、朱恒
我也会画几笔山水。启蒙老师施冲鹏,崇明人。浙江美院的朱恒与童中焘曾加指点,但未拜师,算在师友之间吧。
朱恒的山水,笔墨苍劲而华滋,于乱中取势,云烟霭霭,为世人普遍喜爱。美育兼绘画与音乐,早期教育家如李叔同、丰子恺、钱君匋三代人均如此,朱恒也是。挚友潘景友就曾蒙朱恒美育之雨露,每为我道及。并称他幼名恒有,后改恒友,最后干脆只名恒。另有“子蕉“”展蕉“之名,画上不见,只见于印作上。
朱恒(1916—1993),浙江义乌人。1943年毕业于杭州国立艺专。曾任浙江美院教授,浙江文史馆副馆长等职。大多人只知他画山水,其实他也会治印。一方用于扇面上的白文汉印“朱恒“,即其自作,印上有边款,文曰:“丁亥春末作于湖上,子蕉。”查丁亥即1947年,当为在美院毕业班时所作。 他曾告我:能刻印但非所长,所以从未为人刻过。本想求他刻一方,终是笑着婉拒,只好作罢。
61、吴振平
由于沙师孟海与韩师登安的鼓励,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搜集各类资料,进行西泠印社史与全国印人传的研究,已有多种著作问世。在我的印象中,西泠创社四英之首的吴隐又是个十分精明能干的商人,而其三子吴振平却是个淡泊并少言寡语之文人。我因两儿寄养上海家,每于寒暑假探亲,必趋谒吴振平。上楼时,可以听见楼下西泠印泥厂之琅琅机器声。
吴隐有三子,老大早夭,次子吴熊字幼潜与三子吴珑字振平都能治印,也都是西泠印社的早期社员。据《西泠印社社志稿·卷二》:“吴珑(1907—1997),原名锦生,字振平,一字儋山,号和庵。隐三子,从吴徵游,工画山水,能篆刻,善鼓琴,得虞山派指法。绍父业,主上海西泠印社,精制潜泉印泥,不陨家声。”虽是早期社员但印作向来未曾面世,连《西泠印社社员印集》都未收到他的印。
我创主题集印,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开始集“金石刻画臣能为”“千石万印”、“印迷”、“百林集”等印。吴老曾为我刻过一方“金石刻画臣能为”,以小篆细朱文出文,刻得十分秀雅,犹如其人。边款三行:“丙辰春为乾良同志作,振平。”其时为1976年春,文革尚未结束。
62、童季泰
崇明童家,多出金石书画家。自童叶庚来浙任德清知县后,即移居湖上。故其诸子,均可认为是杭州人。童公育五子,以老五童大年最有作为。我编撰《二十世纪篆刻大师》时曾得入选。次为老三童叔平,书画、篆刻亦属一流。两人都是西泠印社社员。其他三个儿子就不大为世所知了。
略有点材料者,只有童叶庚的四子童季泰。在童大年的《童子雕篆》自跋中称:“与叔平、季泰两先兄合作《无双谱》、《剑侠传》人名印,缩摹《秦汉瓦当文印》三种”。可知,童季泰亦均刻过人名印与瓦当印。寒舍存有他三兄弟此类印作,因多无边款难以确定为谁所作。
这里发表的“金石刻画臣能为”印,七字分为两行,以汉白文式刻成。委婉之中,别有一番风韵。穷款“季泰”两字,以篆文出之。经童家亲人回忆,季泰好学博洽,格物致知。众所不知之事物,每有高论,故家人赞之为“万宝全书缺只角”
63、王幼之
现在的西泠拍卖公司的房屋,是晚清武英殿大学士王文韶之旧居。此公虽一时际会升官发财,但也确实为国办点实事。如奏设北洋大学堂、铁路学堂、育才馆、外文馆等,也是重视教育与实业的大员。王氏是杭州人,但属仁和。
王氏的第二代我不确知,其第三、四代颇多能印者。一般说,显宦的儿孙必读点书,也颇有些“游于艺”的能耐。多数如王家孙曾辈一样,偶然玩玩而并不认真。更谈不上勤奋,也懒得为他人作印,因而存世极少。
廿多年前,浙一护士长王梦蕉曾将一盒印章出让。我见没甚名头,本不想要。但她装的铁盒是帝俄时期物,很别致,就收下来,后来一查,其中都是王文韶孙辈以至曾孙所囤印,自刻与人赠都有。其第三代之名字系以“之”置末,如养之、守之,一方用汉白文刻成的“言而有信”印,不但中规中矩而且气度娴雅,还可算是公子哥之佳作。款仅“幼之”两字,当系王大学士的孙子辈,其人详况就无从查考了。
63、王艾三
晚清的武英殿大学士王文韶,是杭州本地人当时最显赫的大官。所居在清吟巷,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辛亥革命以来一百多年,规模略有缩小,基本还保存得不错。
在韩师登安门下有我一师兄钟久安,就住在王文韶旧居的旁边。他和王氏的曾孙王艾三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既是近邻,又是朋友,对其情况十分熟悉。由于出身公子哥儿,读点书不求闻达,不必挣钱糊口,自然终日无所事事。曾经吸鸦片,后来银根紧了还是识相点戒了。大烟不吸吸小烟,独喜桐乡来之某号烟,非此不欢。喜欢斗蟋蟀与养鸣虫,所用器具十分考究。不但识佳劣,还可从叫声断其是何来路。
我藏一铁盒王文韶家的遗印,多其孙辈之自用印。其中有两方有“艾三”之款,即其自作。今选“洋房难民”一方,系汉朱文式刻成。“民”字左边一画代边,使整印构成邓散木所谓“三实一虚”的效果,也算有点巧思。久安兄估计,此印当作于民国26年(1937),日人攻陷杭州后王氏一家到上海租界避难,这才有“洋房难民”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