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清供
■鲍洪权(浙江 杭州)
半尺宣纸拿到裱画店沈师傅面前的时候,他一脸诧异,问我这无款的工笔花卉缘何要裱?宣纸的皱褶且不说,边上还被撕成不规则的锯齿状。我淡然一笑,说了装裱的要求就告辞了。他断然是猜不到这半尺宣纸中,我所珍重的情谊。
3年前,与郑竹三先生讨论画家余任天先生的成就时,他推荐我去拜访沈祖安先生。沈先生住在繁华的武林门,依窗而坐,聊起余任天先生滔滔不绝。话匣一开,沙孟海、陆抑非诸先贤的逸事一个接一个。沈先生说,他当年问陆抑非先生,你的学生哪位不错?陆抑非先生回答三个字,徐家昌。沈祖安先生的艺海生涯,经历文革岁月,更是西花厅常客,与诸多艺术家有莫逆之交,所著《大江东去》一书让我得以时常温习那个时代艺坛交往的温情。
沈祖安先生提到的这桩小事,我一直没有告诉徐家昌先生。信息传递太快,一个电话、半条短信,把千年的墨香余韵断送,也割断了只字片语的念想。海上唐吉慧兄来信,一直挂念我收藏的两开俞平伯信札。乡贤俞平伯家学渊源,是国学大师俞樾的曾孙,能写诗、善填词,是真正从唐诗宋词里走出来的名士。他60岁写给著名编辑容翁王伯祥的两封信,3年前我有幸在拍卖会竞得,满纸二王风韵的楷书,认真到让人动容。
虞山陆抑非先生师出吴湖帆名下,中岁后来浙江美院教学。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浙美,花鸟有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3位大师,可谓强势。3位先生均为大写意,就教学而言,陆抑非先生兼工带写是不二人选。那时的学术真包容,真才学同样得到同行的敬重,所以有了潘天寿先生亲往上海聘请陆抑非先生的往事。“我们遇上了好的老师”,徐家昌先生现在还这样回忆与恩师的交往。想来也是,1961年徐先生考入浙江美院中国画系的时候,潘、吴、诸、陆均是教师。老师正当壮年,知无不言;学生恰正年少,如饥似渴。“物质匮乏是事实,但大家都一样,反而能安心画画。”
安心画画。文革期间,徐家昌先生在搪瓷厂上班,白天画样稿,晚上练笔墨。1978年考入浙江美院花鸟画研究生班,得陆抑非先生亲授。毕业后留校任教,直至退休。没有复杂炫耀的简历,没有浮华吹捧的名衔,也不搞此起彼伏的画展与推广,认认真真教书、画画。这样的坚守,是安心画画的最好说明。
好友从东瀛来电,说有件作品你一定喜欢,我给你带来,是徐先生的。见面那天,我去接机。层层的包裹打开,黄色纸盒里抽出一个日式的木盒,木盒打开,宣纸裹着一个画轴。隔海相望的期盼,薄薄地隔着层宣纸,犹如初次见面的情侣,欲罢不能。淡淡氲黄的绢本上,武夷山天游峰下一株山花盛开,繁茂浓郁,枝头两只小鸟顾盼有情,互说着密语。“这是写生稿,工笔双勾,当时画了半个多月呢!”徐先生见到画,有些激动,仿佛见到了30多年前的自己。上世纪80年代的写生创作,不是临摹,倾注了年轻画家的多少心血!作品随开放的潮流东渡日本,现在又回到杭州。岁月常相忘,书画常留缘。
“缘不在大小,在心。”这是徐先生对我说的。那天,我拿着沈师傅给我装裱好的半尺宣纸请先生过目。这半尺宣纸原是徐先生画的残稿,4年前我去拿画的时候,先生顺手抄起半张残稿做包装纸。回来打开,半张宣纸的左上角,一株工笔白描山茶似没有完稿,但又无残损和废笔。撕下了多余的白宣,剩下半尺宣纸,我执意让沈师傅不要去修边上的残痕,斑驳地显露出敦煌残卷般的印迹,徐先生看着修补后的半尺宣纸,告诉我一周后去取。
半尺宣纸再打开时,那已是一纸清供了。白描山茶已完稿,生动有韵,上侧密密的细楷题了此作品的缘起。一入眼帘,文气扑面而来。徐先生极为谦让,“此余三四年前勾摹抑非师仿吕纪天中丽景图试笔纸之局部,作包裹宣纸用多年,鲍君洪权偶见以为当有可观,因得残片装成册页,嘱余添笔题跋,雪泥鸿爪,有爱惜片纸只字之意,亦吾与鲍兄一桩小趣事也,洪权兄称翁时当可拈髯一笑,壬辰大暑徐家昌于湖上。”
似水流年的平淡,是这10多年来与徐先生交往的印象。一直想写文章记录,反而,至熟之人无从提笔,更难捕捉。不经意间,半尺宣纸促成的一纸清供,缘起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