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物界,蛇无疑是令许多人恐惧的一种动物。这种爬行动物阴冷、甚至剧毒、生存力强,从恐龙时代一直延续到今天,比人类出现的时间还要早得多,它们从沙漠到海洋、从丛林到荒山,踪迹无处不在。然而,这种阴冷恐怖的冷血动物在美术界,却自有一番奇迹,它的形象几乎遍及整个世界。有很多民族对它顶礼膜拜、崇尚有加,甚至把它捧成了神明。在人们的眼中,蛇就是上帝派下来的使者,它以一种冷血的手段代替上天来监督人们,它是可以沟通阴阳两界的使者,它所具有的冬眠和蜕变能力使人们惊异,认为蛇能不死,蛇能长生,蛇能变幻。
在四五千年前的古埃及,蛇的形象就上了人们的美术作品。但它不是作为被诅咒的对象,而是作为生命力的象征、作为神的化身、作为高贵的王权而存在。在埃及的许多雕塑和纸莎草画中,都有眼镜蛇的形象,它们高昂起头,盘踞在法老王冠的顶上,以一种踞傲而野性的目光睥睨一切,令人恐惧地臣伏。埃及的法老就是借助这种生活在沙漠里的无上王者来增加自己的威严,来象征帝王的权力。埃及所有法老的头冠上都顶着眼镜蛇,用蛇的威严来增加自己的威严,用蛇的威胁来显示自己的威胁,用蛇的恐怖来施加自己的恐怖。拉美西斯二世、阿赫拉吞、图坦卡蒙,以及一切我们知和不知的法老的头冠上,都盘踞着眼镜蛇,那是王者之蛇。卢克索国王谷的墓地里,有好几幅壁画上画着巨蛇,它们盘踞在墓室的顶部,头和尾都垂下来,女神就借助它的身体来显示着威力。
在《圣经》里,蛇是十恶不赦的,因为受了它的诱惑,亚当和夏娃才偷吃了圣果,知道了羞耻,蛇也因此而被上帝所诅咒,罚它永远不能直立。但蛇即使匍匐在地也令人恐惧,无论是在古希伯来或是古希腊的神话传说中,蛇都不是善良之徒。希腊神话中有一个女妖梅杜莎,每天在海中唱着动听的歌,来吸引舟人渔夫靠近,诱使他们陷入漩涡和暗礁。为了表现出梅杜莎的妖艳和恐怖,希腊人说她的每一根头发都是一条海蛇。梅杜莎更为可怖之处在于,任何人只要接触到她的眼光,就会立刻变成石头。有一位英雄沛尔修斯,就采取了借助铜镜来反光的做法,不看她的眼光而把她杀死。后人根据这个故事创作了许多艺术品,最有名的一尊铜像是切里尼做的,就放在佛罗伦萨市政厅的广场上,那位勇士正高举着梅杜莎的头,一头海蛇的长发已经失去了生命,软弱地披垂下来,那曾经诱惑了无数人的美丽身体被踏在他的脚下。
蛇的形象在印度文化中被放大了千万倍——这不仅是指它的真实倍数,而且指它的出现次数,以及被神化的程度,在印度旅行,随处可见的就是街头的玩蛇人。在印度教里,蛇成了神,它叫卡利亚,可以与诸神之神大黑天共舞。在印度教创世纪的神话中,初始的世界是由一片乳汁汇聚成的海,为了给这个世界创造出生命,88位具有魔力的阿修罗和92位善神一齐出动,各占一方,拉动一条巨大无比的蛇,蛇的尾巴缠住曼陀罗山。在天上众神的注视下,它们就如同甩大绳一般,晃动巨蛇来搅拌乳海,于是,无数的生灵便伴随着这强烈的搅动在乳海中生出,生命从此而开始。以巨蛇为搅动棒来搅动整个海洋,这个想象是何等的大胆和气魄!在柬埔寨的小吴哥窟里,那幅世界上最长的壁画上,就画着这样的一种场面:一边是巨神阿修罗们,另一边是善神们,双方如同拔河,拉着一条巨粗的长蛇,正在吃力地搅动着乳海。蛇在这里竟然被当成是如同搅动咖啡的棒子,真正是令人匪夷所思!大小吴哥窟里,蛇还另有妙用:它被一位位力士般的阿修罗们扛着,居然成为神庙门前的栏杆!到了庙里,眼镜蛇更是成了护法神,盘踞在湿婆神的头顶,7条令人畏惧和恐怖的毒蛇,组成了一个扇形的图案,从神明的背后伸出,如同佛的背光一般。一条盘旋着的巨蛇,则做了湿婆神的宝座。这样一种浪漫的构思,全球少有。
对蛇的态度与印度异曲同工的,还有西半球的玛雅人。蛇在这里也被捧成了神明,它能够创造生命,也能够毁灭生命,它无所不能,主宰着人的生与死,因而转化成了高踞一切之上的力量。在玛雅人和阿兹台克人的神殿里,蛇神的形象无处不在,到处显示着狰狞。但玛雅人还嫌其不够,还要为它添上羽毛,使它成为能爬能飞、能钻地上天的神明。这种羽毛神是玛雅文明的独特创造,它们以自己的狰狞恐怖和冷血剧毒而成了万众膜拜之神。
蛇在中国的地位则有些奇怪,人们对它似乎是前恭后踞。在中国神话传说中,早就有巨大无比的修蛇。修者,长也,英雄后羿为民所除的诸害之一就有修蛇。早期的中国人对蛇极度崇敬,传说中的人文初祖伏羲和女娲都是人首而蛇身,在汉代的画像石里,多次出现过他俩一手执规、一手执距、下半的蛇身互相交缠的形象。甚至传说中的嫦娥也是人首蛇身,这位美女就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奔向月亮。著名的马王堆墓葬里,有一幅帛画,上面就画着好几条贯天地、通鬼神的修蛇,它巨大无比,是负载着大地的神,在画的正中,则是被朱蛇所缠绕着的女娲。汉代的多种文物上都有对蛇的描绘,蛇还和乌龟一起组成了玄武,成了“四灵”神兽之一。
然后,令人困惑的是,中世纪之后,蛇的形象就很少在中国的纯绘画中出现了,它只是出现在具有象征性、图案性和原始意识的艺术品中,中国文人的水墨画中几乎没有触及到蛇。恐怕这是因为蛇的形象到后来有了一个巨大的转变:它成了龙。中国人觉得蛇的力量还不够大,还给它陆续添上了鹿的角、羊的须、虾的眼、鳄的吻、马的鬣、鹰的脚、鱼的鳞、牛的尾,这样,就形成了一种“龙有九肖”的怪物,成了一种能飞翔、能吞云吐雾、能变幻莫测、能上天入地的神圣之兽。蛇本是龙的祖先,但到龙出现的时候,蛇已不蛇了,只留下了一些诸如螭之类的小爬虫。庞大威猛龙族的出现,替代了蜿蜒曲折的蛇族;一种虚幻构想的动物,替代了现实存在的生物,艺术想象在蛇的身上发挥了极为丰富的力量,这应该是蛇的一次最伟大的蜕变,它成了万神之王。
如果不去考虑蛇的危害性,只从纯形式的角度去看的话,蛇是美丽的:它的形体修长,具有S型的曲线,变化多端。蛇身的鳞片排列有图案感,具有一种肌理之美,也具有一种角质的闪光之美。蛇身的色彩变化最多,从艳红绀青明黄到黑白,无不具有,单从竹叶青、火赤练、金环蛇、银环蛇等名称就可一觑蛇的色彩之多。所以民间多取蛇的形象来入图,或是看中它的形式之美,或是看中它的毒性,来以毒攻毒。人们畏惧蛇,却又想借助它的力量来转化到自己身上,成为威慑敌人的一股力量,邪恶在这里被转变成了正义,恐怖在这里被演变成了威慑。如同狮虎一样,阴冷的蛇在众多的艺术作品里被美化得威风凛凛,美艳动人,用它们那邪恶的小眼在傲视一切。
化恐怖为威胁,变剧毒为恐惧,使丑恶升华为美,将对人有害的东西转化成使人崇拜的力量,这就是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