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之祯老师的书房
■杨小扬(江苏 杨州)
我的老师魏之祯先生并没有书房。
上世纪70年代初的一个冬日,当我第一次叩开扬州古城探花巷里那扇黑色大门,被老师引进家时,我便发现老师没有书房。
老师的家很像是一座大宅子的尾部,那黑色大门可能是原本的后门。沿着两边是高墙相夹的过道,进入二道门,是一个不大的天井和一条刚可容纳一张四仙桌和几张方凳的短廊,不见堂屋,没有厢房,仅有一间厅被一分为二,隔成两间卧室。一张旧式书桌紧挨着老师卧室的门沿着东窗摆放,他就在这里接纳了我这个冒昧前来求教的青年。
那是一个不正常的年代。在学校里,老师他已不能教课,只能干些打扫卫生和刻写钢板之类的活,显然是被划为“靠边”的人。不过,他的书法还是在某些不重要的地方露出冰山一角,让我初识了这位身材瘦小、后来在扬城人所皆知的前辈。
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天很冷。老师领我穿过天井,先把我让进他的房间,回手关严了那扇对开的门,然后搬过一张方凳,催我入座。离我们很近处,一壶开水在炉火的作用下“突突”地冒着蒸汽,一下子把我带入温暖之中。
这一坐便是20年。让我魂牵梦绕刻骨铭心的20年。
老师教我,几乎都在晚上,都在他的书桌旁。一般的程序是,先察看我的习字,对照范本讲析。因为老师的认真和严厉,这一时段的气氛显得有些凝重。看完作业,老师总会有一番漫话,诗文掌故,艺林趣事;亲身所历,读书所得……天南海北,滔滔不绝。这时,老师神采飞扬,幽默中闪耀着智慧,空气也跟着活跃了。无拘无束的漫谈常常直到深夜,一次,老师谈兴正浓时,忽听师母敲着板壁大声提醒:“你不睡觉,学生也不睡觉呀!”一看表,已过凌晨两点。
老师的屋内,常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老师烟吸得厉害,他好把过滤嘴摘去,接上行将吸完的烟头,一支接一支地吸。有时,一团未烬的烟灰冷不丁掉了下来,老师赶紧挥掸,可那烟灰就是粘在身上不走,弄得老师的外衣上常有显而易见的小窟窿。冬天,老师的屋内还会夹杂有木屑的焦味,那是从铜脚炉里飘出的。虽然生了烤火炉,老师的脚下往往还要放只脚炉。遇上晴天,老师总要跟着天井里的那束阳光晒鞋和鞋垫。
去老师家的次数逐渐多了,有了在老师挥毫时笔墨伺候的资格,我才知道,他那些在展览上引人驻足的作品,大多是在廊中的那张四仙桌上完成的。难怪除了吃饭,那张桌子总是空着的。老师出自名门,年轻时生活优裕自不必说,即便在那简陋的条件下,他仍然十分讲究。四仙桌上铺上毛毡,砚台另置于旁边的几上,我们磨就的墨,必经他亲手调试,或加水,或再研。诸事俱备了,老师才从架上挑出一支笔来,蘸水泡开,去水吸干,然后伸向墨海。四仙桌毕竟太小,在老师书写的过程中,我们必须随时把宣纸轻轻拎起,以便老师眼观全局,一气呵成。老师作书时不喜旁人出声,更恶被人打断。我见过林散之、刘海粟、费新我等老先生作书,没有比老师更讲究的。不过,老师的讲究也常常遭遇无奈:短廊一侧是墙,另一侧无遮无挡,风雨天,宣纸铺上桌一会儿,就像是被喷了雾水;大冷天,刚写了两行,砚上便是一层冰渣。老师只有叹息!
老师的住房困难,终于引起了有关领导的关心。在当时市里一位主要领导的过问下,老师分到了一套虽不大却实用的房子。一个大雪初霁的早晨,刚刚上班,老师就来到我的单位,要我陪他去机关房产科办理入住手续。在满是积雪的路上,老师第一次让我挽着他,并紧紧地倚着我,使我至今想来还感到亲切和骄傲。返回的途中,雪已在融化,老师的脚步渐渐加快,还未到家,脖上的围巾已围不住了。
老师还请远在北京的启功先生为他的新宅题写“清思楼”匾额。很快,启老寄来了题字,老师大为高兴。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1992年初,老师被查出患了肺癌,已属晚期。我们都被悄悄地告知了,老师却不知晓。我问师母,需要我做些什么,师母黯然道:只要你多来陪他说说话就行了。这以后,进入了老师和我见面密度最高的时期。起先,仍多是在书桌旁,后来竟眼看老师斜倚于病榻之上了!偶尔谈到高兴处,他习惯地抽出一支“中华”,才吸了两口,便又捻灭,叹道:这烟,真是越来越差了!
那年5月12日,老师搬进了新家。他只在书房里坐了坐,说了句“这就是我的书房”,便不能再起床了。两天后,老师离开了人世。
次年3月的一天去看望师母。师母把我领进那间老师尚未用过的书房。书橱里,挂满毛笔的笔架分外眼熟。师母一支一支地从架上取下笔,双手递给我说,“家里已没有人再用它,你如不嫌弃,就都拿去用吧!”老师生前选笔苛刻,护笔小心,写完字必手端一只搪瓷杯,蹲在天井旁一遍遍地舀水清洗,从不让人代劳。这些笔,有的已用了多年,但笔毫仍都是那样洁白。
2002年春,启功先生一行作“中国文化名人扬州行”。4月27日晚,在他们下榻的“迎宾馆”,我拜谒了启老。老人才从外面回来,脱去外套,看得出他还穿着中式棉裤。寒暄后,老人从怀中掏出放大镜,边看我的字画边问及我老师家人的近况,我刚刚作答,这位年已九旬的老人清晰地问道:“他们还住探花巷吗?”
“已经不住在那里了。”
“噢,”老人缓缓地叹了口气,重新倚回沙发道:“那屋,可真叫冷呀!”
几年前,我有了自己的书房。坐在宽大的书桌边,却常常为写不出大气的作品而苦恼。环视周围,同道们的书房一个比一个宽敞明亮、功能齐全。我常常在想,不知他们可有与我同样的无尽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