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晩，路过宜兴，到郑小杰紫砂陶瓷工作室喝茶闲聊，兴奋之余他在自己的《茶缘精舍》新书上，用毛笔为我题写下“壶中隐”3个字时，我为之一震，马上想到作家冯骥才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世上最伟大和震撼人心的吻是天空亲吻大地。”不是吗？那紫砂来自大地，那壶温润光泽来自太阳。每一把紫砂壶，都可谓是天使之吻。

　　长期来我总觉得：如果青瓷是大家闺秀的话，那么紫砂还算不上小家璧玉。因那从土里直接烧制出的东西，有几个能登上大雅之堂的呢？但今天偶得“壶中隐”3字，慢慢消褪了我对紫砂的这种偏见，也许是相逢一笑泯恩仇。

　　那次我要出差南京，朋友得知大喜，邀我夜宿宜兴喝茶品壶。

　　丁蜀镇闹巿区，朋友把我们带到河边一幢楼房，门口几个醒目大字：郑小杰陶瓷工作室。“郑小杰何许人也？”我问她，她答是她的先生，一位工艺美术师。目前是中央美院研修班最小的工艺师，也是徐安碧的唯一入室弟子。从17岁制壶开始，从师父那里传承到了紫砂精湛的传统技艺和手法，作品多次在全国大展中获奖。

　　她把我们引上三楼，边泡茶边谈她对紫砂壶的解读，紫砂与青瓷都是让人玩赏的，那里有空灵虚静，有行云流水，也有紫气东来，每把壶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我看她朴素清纯，没想到对茶壶的研读滔滔不绝。接着她又道：“紫砂老泥藏于深岩，见得天光，历经风雨剥蚀，变成做壶的熟泥，或暗如紫檀，或幽如紫薯，或色如紫葡，或美如紫霞。” 她的话有一种感动，为了一个简朴的美好，一分不着一字的娴雅，使我对面前这一女性刮目相看。我感受到她将与生俱来的母爱倾注一把紫砂壶上，就像寸草报答青天，那青草芳香的光泽，已长久弥留人们的心间。

　　记得印第安人有句古语：“一开始，上帝就给每个民众一只杯子，一只陶杯。从这杯子里，人民饮入他们的生活。”想起这话时，我扑腾一下笑出声，是否把人家吓一跳，我不得知。大约几杯茶的光景，朋友找上门来了，后面跟着一位个子不高，虎背熊腰的壮实小伙子，朋友向我介绍说：“他就是这里工作室的主人——郑小杰。”我忙站起：“郑大师，我们抢先一步，可谓‘偷师学艺’！”“哈哈”郑小杰大笑，“我没读几年书，听朋友介绍过你。你应是我的老师。”

　　郑小杰边说边从夫人手上接过壶，为我们边沏茶边说：“古人品茶，讲究色香味俱全，一把上好的紫砂壶，代表着一种出尘脱俗的人格，不但能够满足色香味的要求，还要能滢润主人的心情，让你茶香入口，心旷神怡。”接着又说：“我是一个与泥巴打交道的‘泥人’，每天就知与泥共舞，挖掘五色土的美，让人们享用。”

　　几句话，我圈定郑兄像紫砂泥一样质朴。原来他擅长陶刻，作品均为光素器（用紫砂坯胎表现）。他的作品风格隽永、厚重朴实。与一般的紫砂工艺师不同的是，那些紫砂壶上的那些字画均是他自己所刻。他强调道：“一把紫砂壶，是一首自然与人性的天籁。”因此，他的每一把壶，从紫砂壶造型到紫砂壶上的字画，都是一个整体。那是虔诚的心念化作为神力，变成一道绚丽彩霞，留下一壶精致美妙的华章。

　　这场景，像我看过的一个电视剧，天也像今晩，月亮升起，星辰消隐，一个行者在月色里夜奔，如一支从古代射来的响箭，疾风嗖嗖。不知走了多久，有一凉亭，廊柱文字斑驳，辨识半日。没多时，忽闻裂帛之声，苍厚绵延，穿透云霄而满地余烬。那行者从容不迫，从袖中掏出一把壶来，缓缓念出。现在借用郑兄的“壶中隐”3个字作电视旁白，可能最恰到好处。

　　用全手工制作薄胎壶，是郑小杰的壶艺一绝。他让徒弟从窑室捧出一件紫砂泥坯，十分激动地告诉我们：这是献礼党的十八大，他连续用了十多个不眠的日夜，独立设计的一件作品。那壶嘴作龙头，壶把作龙尾，表明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那壶身为鼎状，象征中华文明历史的厚重。那壶盖立有一麒麟，壶底加4只虎脚，喻意祖国吉祥，又虎虎生威。那壶正面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刻有我国第一代领导人之一的习仲勋题写的“一身正气”4个铿锵有力大字。一把壶，为我们留下了如此至真、至美、至爱，充满着“明月四时好，何事西中华，瑶台宝鉴，宜挂玉宇最高头”的浪漫诗意，令我们为这种人与自然的和谐而赞叹。

　　面对“全手工”的壶坯，我只能远远地品赏，这是一种怀念，一种皈依，更是一种五体投地敬畏，郑兄不羁的思想和超凡的艺术创造，仿佛历史的星空把我心灵的指针拨向那远古，那一激情燃烧的岁月。在这里，我开始明白几百年来紫砂壶的制作工艺，为何能一茬一茬传承下来，因为它带着大地本色，是一个温暖太阳，给人既激情奔放，又庄严快乐向上。那里是一壶一菩提，一壶一乾坤。突然，我诗的灵感被他的激情迸发：“你从沉默的泥土地上\找回属于自己的梦\在火光土色中历练\在紫砂上耕云踏青\在方圆之间\我触摸到你的\道家的筋骨\佛家的神韵\儒家的气度\还有你隐在壶中的诗\蕴含着土的温柔与火的刚烈\直抵我们心灵深处。”

　　在这里，那些用沉睡了千万年的紫砂朱泥做出的壶，每一把都有着娇而不媚、艳而不俗的美丽色泽，留下玉人肌肤、丰腴质感的温润品相，充盈“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的神逸浪漫，让我窥见到郑小杰心中早有一个斑斓五彩的太阳；加之那些各式各样的一把把壶，道法古雅，清朗明致，有的温润如君子，有的豪迈如大夫，有的风流如词客，有的丽娴如佳人，每把壶都让我感到有一个生命在呼唤，当然这里离不开郑小杰的创造与智慧。

　　郑兄拿出一本他刚出版的《茶缘精舍》书，递到我手上幽默说：“别让艺人眼花缭乱的表面繁荣所迷惑，我这里精品无几！”是呵，删繁就简花千树。打开书，我见到他的夫人及另两个小伙子照片，原来他们非等闲之辈，中国紫砂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在这里，与其说郑兄把自己心血和灵魂赋予紫砂的同时，不如说他与夫人、或与团队的集体智慧，都浸淫在紫砂这一传统文化中，这才有了窑场的烈焰，青春的光芒和紫色的华章。所以我注意到郑小杰在书中，用取名为《集思壶》打头，那壮实圆挺的壶身，显示海纳百川；那敦厚的壶盖，凝聚集体智慧；那软耳壶把，流露奔放的活力。当然，这种火光土色的写意，在这个红尘滚滚的时代，的确难得可贵。

　　好像是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对我们这样说过：“眼睛在狂热中滚动，从地望到天，从天扫到地，以想象对莫可名状之物，赋予形象。”我断定这形象，应该就是郑小杰笔下的“壶中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