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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6版:副刊

一闻故事

  刘一闻来杭,邀饭,安吉三友请客。我和寿耀君同赴,塞车,刘先生候近一小时。待我至,他说:“安吉朋友要我讲艺坛往事,我说要等你来,让你好好记下。翻看了你的《经纬斋笔记》,发现没有我的故事,今天要好好讲给你听。”

  于是,边饮酒边讲故事。先从方介堪先生说起。“文革”中,方先生生活困苦。他是离不开烟和酒的。一次在上海与刘一闻见面,对刘说:“你们上海人,不知有没有人喜欢我的字、印,你留意,我愿以作品换烟酒。”时刘尝做工人,才20来岁。回温后,方先生来了一封信,为此事再作交待,称一副对子或刻印换两条牡丹烟加一瓶白兰地,或两瓶白兰地加十条肥皂等等,单子开得很详细。刘称,当时大家都不宽裕,要字画的人很少。只好每年自己积攒工资购烟酒向老先生换对子两次。几年下来,只有一次是别人要的。有一夫妇搬新房子,需要老书画家作品补壁。刘向他们推荐方先生,他们要画,就去信请方先生画水仙,特交待要上色。只是白兰地没有,有高档白酒两瓶。白酒比白兰地还要贵,方先生很高兴,很快画了一幅水仙,来信称特地用了珍藏多年的颜料。方先生一直住在温州东方巷的一间小阁楼里,一次来信称阁楼温度都达40℃了。直到“文革”结束,组织上才给方先生落实房子。先生高兴地告诉刘一闻:共产党真英明,听说要给我分房子了;只是他们交待我要在一些场合表个态,我都表态感谢党感谢政府3次了,他们还没有给我房子钥匙。

  刘先生讲故事颇有技巧,节奏把握恰当,如讲到精彩处突打住,举杯说,先喝口酒。

  刘一闻回忆1986年的闽浙之行。当时全国篆刻展评比结束,石开得了一等奖,刘一闻获优秀奖。他厦门旅游途经福州,特地去见石开。石开住在一间很小的房子里,书籍叠在窗台上。一见面,石开便从窗台上拿了一本《书法》杂志,翻到全国篆刻展优秀作品选登那一页,让刘一闻看他在刘的作品边的注语:“此为百印之首!”

  从福州去温州不远,刘一闻特地拜见方介堪先生。方先生时已患病卧床,见刘来,执意要起床。家人说,文化部黄镇部长刚来过,老人家也不起床。刘一闻说自己有一个心愿想与老人合个照。次日,方先生特地请人理了发,换了衣服,早早候着与刘一闻拍照。他还给刘题斋名,看着老人颤抖变形的手,心里揪痛。照罢,方先生对刘说:“这几年你对我好我都清楚,我收你做学生吧。”刘一闻很激动,叩拜领受,成了方介堪的关门弟子。不久,方先生便谢世。当时韩天衡约刘一闻去温州奔丧,不巧刘发高烧39℃,实在无法成行。后来有人讲连老师丧礼都不到还算什么学生。刘一闻说其实挺冤枉的。

  刘一闻说,他一生最幸运的是,遇到过很多大师前辈,给他的艺术人生产生极大的影响。如方介堪、沙孟海、来楚生、唐云、关良、谢稚柳、钱君匋、方去疾等。这些先生不但艺高,人品也高。

  上世纪80年代初,沙孟海先生到上海书画出版社洽谈出版事,刘一闻往见。他问沙先生何时回去,要去车站送一送。沙先生说不必,有很多朋友送的。而实际是,当刘一闻到车站时见到的却是沙先生拎着网袋一个人孤零零在候车,老先生是不愿麻烦人家。

  关良先生平时特别寡言。一次刘一闻陪关先生到公园散步,回来时已晚。关先生建议在街边吃一碗小馄饨当晚饭,待要付钱才发觉没有带钱。两碗馄饨共一角一分钱,就由刘一闻付。不想过几天,老先生认真给刘来了封信表示感谢,并在信内夹着一角一分钱。

  刘一闻认识唐云是由商承祚先生介绍去的。当时他持商先生的信去找唐先生,唐在电话那头,声音很大:“你是哪一个?”刘说是商承祚先生介绍来的。“商承炸(唐云念作炸),我老朋友,明晚侬同他来我家吃老酒。”唐云不等刘一闻报上名便挂了电话。刘回来告之商先生,次日又约上方去疾先生上唐家喝酒。唐云提出装着五大斤绍兴老酒的酒囊,给每个人倒酒。轮到刘一闻,刘摆手说不会喝。唐云很是吃惊:“侬不会喝酒怎是商承炸的朋友呢?侬不会喝酒怎能学画画呢?”刘一闻当时是个小青年,并非真不会喝酒,经唐先生这么一说,也就无拘束地喝开了。酒饱,唐先生有点踉跄,对刘附耳曰:“明朝下午3时来我家,我给侬画画。”刘一闻很高兴,次日如约早早来到唐家。唐云在睡觉,嗥声雷鸣。刘一闻在一边静候。不久,唐先生醒来,惺眼见刘,问:“侬是哪一个?”唐先生已记不得为刘画画事了,让刘空欢喜一场。过几日再去,唐先生说:“我画画不那么容易,哪有介快的。”再过数日复去,唐云说:“小伢儿,侬勿晓得全世界的人都要侬唐伯伯画画,画勿过来的。”最后一次,唐先生总算给刘一闻画画。唐云画画的工具堆在另一张案上,作画时要从案上往桌子上搬。刘一闻要帮忙,唐先生摆手:“侬动勿来!”刘只好在一边看着唐先生一件件搬过来。刘说,唐先生每天不知都要搬几个来回。唐先生是一个特别性情的人,他要是不喜欢某人,会说:“侬好回去了,我要上茅厕。”他十分喜欢刘一闻,渐渐成了忘年交。刘有时在他面前就没大没小的。刘给唐先生刻了不少印,有一次唐先生对刘一闻说:“侬印刻得不错,只是这方的边似是太过了,往回收一收就更好了。”刘说:“我拿回去重刻。”过几日,送印回来,称按先生的意思重刻了。唐先生看后说:“看看,这就好多了。”其实这方印刘一闻并没修改。唐先生是个玩家,也喜欢刻印。一次,他拿一方印给刘一闻看,刻的是“人间正道是沧桑”。印刻得平平,石头倒是一块上好的朱砂冻。刘一闻直言说:“唐伯伯这方印刻得不好,但石头很好。”唐先生有一点失望,收起来喝酒。喝到高兴,唐云问:“侬说说我印刻得如何不好?”刘答:“刀法不对,就好比我画画不懂笔法一样。”两人都喝得有点高,刘一闻向唐云要这方印。“侬说我刻勿好,我送侬做啥?”唐云说。“我见这块石头好。”刘说。酒罢,唐云起身又掏出那方印,送给刘一闻,说:“送侬勿是侬夸石头好,而是侬陪我喝得开心。”

  酒半,余正先生来。又开酒重喝。余先生量高,一来便轮番满杯找人干杯。边喝边汗沁满额。我们都夸他年轻,身体棒。他说,要说年轻,钱君匋先生那才叫年轻。钱先生近九十时,由陆康陪同去了一趟澳门。晚饭后,陆康问老先生晚上干什么。他随口便答:“桑拿。”从澳门回来,钱先生的行李被扣下检查,查出好几本杂志被没收。陆康很吃惊,也不知老先生啥时买的。过了海关后,钱先生还不停地说:“可惜可惜!”

  喝不少酒,刘先生有微醉,问我:“你听没听过我唱歌?”我说:“听过你的朗诵,歌没听过。”他说:“我的歌比朗诵更专业。”非得要我们去听他唱歌。歌两曲后,果然了得。“没骗你吧,够不够专业?”他很开心,也很得意。因明早要去温州,我和寿耀先辞。临别,刘先生握着我的手:“今天有收获吧?回去记得写下来。还有,也把我唱歌记下来。”


美术报 副刊 00016 一闻故事 2013-04-06 2956377 2 2013年04月06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