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辰年前夕，有幸得寿田君见示其最近创作的一批书法新作。欣赏之下，获益良多，也颇有感慨。

　　姜寿田先生向以书法理论家著称。他的学术，多关注中国近现代及当代书法的创作，以深邃的思想性和尖锐性批评吸引书坛各方注目。一般而言，搞学术研究的而向书坛展示自己的创作作品，是颇有些风险要担的。因为，人们会以你自己的批评，反而来要求你（当然这也很公平），而且，你的批评思想与见解愈深刻，等于你在创作上为自己设定的标尺就愈高。所以，你的尖锐批评，也就有可能反过来伤及自身。

　　恰于此时，读到寿田先生的一篇短文《书法的生命情调与宇宙意识》（载于《书法导报》2011年8月10日第8版），虽仅1000余字，却得以了解他最近的思考。文末，寿田君设问句曰：“在书法形式化表演已近声嘶力竭之后，是否也到了该让书法精神呼吸的时候了？”愚以为，这应是此篇短文的精粹所在了。

　　在这样的时候，提出这样的反思设问，其意义，其分量是丝毫不逊于一部重头檄文的。何谓“书法精神”？书法的生命情调与宇宙意识——主客体关系的和谐与否是也。正如文中所言：“书法是精神的灵物，”“离开了文化价值，书法只是一种形式化的东西。”由此可知，寿田之视创作，便是饱蕴“传统文化”而又在生机勃然的大自然中能够得到的“真自由，真解放”。这样的创作，这样的作品，使得书家的胸襟像一朵花似地绽开。蓬勃、馥郁，富有生机而又芬芳四溢。

　　勿庸置疑，新时期以来，书法艺术在创作观念、审美追求、风格取向等方面都获得极大自由度。尤其是国展中竞技成份的比重，一届甚于一届，使笔墨表现、纸张色调、装帧设计等形式追求，成了参予者最为倾心和着力的重点。如果有鉴于一个较为僵化阶段的矫枉过正，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加强书法作品的表现力，学习、挖掘和展示创作者对功力技巧的掌握程度并以尽可能强烈的形式展示于观众，本就是书法创作的一个应有之方面。但这种日甚一日的炫技状态和形式至上的近乎病态追求，冷漠、忽视和消弭了书法艺术中最为珍贵的人文价值和最为核心、最为本质的具有丰富文化史意义的东西。花费了极大的人力和物力，我们却发现，这仍然只是“外围”、“皮毛”。“古人皆于本领上用功夫，故字有气骨。今人只于树叶上粉饰……”（清·东方树《昭昧詹言》）谈的是诗艺，当代书法不同样需要直面这样的问题？

　　重读一下刘熙载《艺概·书概》中的两段话，会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的思考：

　　“圣人作《易》，立象以尽意。意，先天，书之本也：象，后天，书之用也。”“钟繇《笔法》曰：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右军《兰亭序》言‘因寄所托’，‘取诸怀抱’，似亦隐寓书旨。”

　　书法新时期，我们所得当然不少，但丢失的，而且是极为重要的内容恐怕亦复不少。

　　书法的文化价值，或曰书家文化素养对书法表现力、熏染力的影响是深刻的。观史可知，大师的精品佳作之外，即使是尺牍零墨余渖，也均浸透，饱含着锦绣灵府和渊博学识。

　　而观者则通过这“迹”被引领和接近作者之独立，高蹈之精神世界，得到其文化品格的渊雅之熏染，从中获得高层次的审美愉悦。所谓“流美者，人也”正是高度概括的艺术之本质。

　　在当代，与古人所处之生存状态，自然条件已有了很大变化，但“生命情调”与“宇宙”的矛盾都同样存在，如何化种种矛盾为和谐、诗意，仍然是有待于书家解决的最大命题。

　　回到寿田君的书法新作上来。

　　就一个书家而言，理念的扎实和深刻并不必然使其创作达到一定高度，这需要本人的理论修养对其创作的有机影响与转换。所谓“学者型书家”和“文人书法”，亦仅仅是概而言之。对个体而言，其创作能力和水平如何，起重要作用的，不是“学者”、“文人”这个身份，而是其文化生活内涵对其襟抱和精神世界真正良性的陶冶与滋养，并最大程度诗意化其天性。达乎此，豪下之所出，自然皆为佳什锦章也！——此正与“形式至上”等炫技者之最大不同处。

　　寿田君以“史”之眼光，文人之胸次，以及长年所养成的理性批评为基，并对书法审美的感性认识同步的高蹈境界，观照、统驭与把握自己的创作，自然显露出不凡的一面。换句话说，姜寿田的“学者”或“文人”生涯是一种全方位的、真正的生活状态。这种生活特质，由内而外地影响并丰富着其精神内核和艺术品格，由此而入创作，自然如行云流水、击罄之音般惬意、舒展、激越。所谓学问深时，气质变化，书法前贤们早已作出榜样，留下了丰富的传世经典佳作。但寿田君在当代的书法语境中，不为时俗所动，不受流风影响，不懈追求自己独到之审美理想，更加难能可贵。

　　在这里，以一般所流动的“技法”和形式表现来泛论姜寿田书法创作是没有意义的。“外物不移方是学，俗人犹爱未为诗”。技与道，构成书法之完整。而后者，尤其难。“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内在品质和境界、品格，才是最为重要的，因为其决定了书家作品的高下优劣和雅俗。我们看寿田君作品，的确展示了他“精神的灵物”不以法伤意，而以意遣毫。笔触轻松，优游可人。不设成心，意到笔随。不是没有能力安排、夸张、挪移、破体、改造、锈蚀，而是一切皆出之自然。汩汩然，如水之激石；洵洵然，如春华之绽放。不唐突，不生硬，不燥迫，不鼓努为力，不故作为腔调，不以强动作和色彩刺激观者眼目。自然，雅驯，灵动，一如春雨润物，一切出以胸臆……

　　呵呵，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