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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2版:展事

风景为证 许江的艺术

贝阿特·莱安芬夏德(von Beate Reifenscheid)/文 汪建军/译

  在世界艺术史上,通过绘画再现风景和自然,有着许多种可能。但如许江的《葵》那样,只用唯一主题即可反照整整一个时代,并将此主题变成一种精神纲领,却极为罕见。近10年来,许江的创作聚焦葵这一主题,用这一精神植物编织出历史的风景,并为他所经历的历史打造出一种精神性的象征。

  自“文化大革命”到改革开放,这段历史在许江这一代中国艺术家身上留下的印痕,是难以磨灭的。在许江的艺术实践中,这一历史印痕和文化记忆,逐渐发展出一种自我的语言、视觉的形态,这使得他能够把某种从整体上无法言喻的东西,以一种独特的形式呈现出来,在画布上声成辞响。

  2012年5月,许江在德雷斯顿国立博物馆举办个展,我看到了他的向日葵,这一主题水彩和油画,还拓展到大型装置。尽管葵这一绘画题材很晚才引起他的关注(2003年访问土耳其时),但太阳和向日葵的主题本身和中国的革命史有着紧密的关联,它必然早已植根于许江的内心。许江在一次采访中强调,太阳和向日葵在他的故乡,“是‘文革’这代人经验中的典型图像”,他们这一代人拥有着那个时代集体记忆的宝藏。许江道:“我所画的葵是一个时代的肖像……”

  向日葵是奇妙的造物。作为花,它有着令人震撼的美丽,它的形状和生长形态是高昂而坚实的,枝干的外表却是笨拙而粗糙的。它向着高处生长,枝干粗壮,花盘高仰,花朵总是朝着太阳的方向。它们是“太阳的追慕者”。只有太阳能够帮助向日葵确定自己真正目的:承托果实,尚是种子时即时刻准备着为自然和人类奉献。它的果仁以及榨出的油是高营养的食物。向日葵本身即是生命的隐喻,它的种籽确保把生的原则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只有当它的花叶,或者说整个植物死亡时,果实才会成熟。它在死亡中呈现了它的所有力量,它最明晰地象征着生死轮回的悲剧意味。

  对于许江而言,向日葵包含着多层涵义:严格的规律化的生长、向着高处向着成熟发展的激情,以及一种本质上的集体性。他的向日葵总是巨大数量的一群,茎杆如鞭打轨迹一般向天空伸展,但现在它们的力量已经消失。通过集群化的方式,它们衍射成一片辽阔的枯萎的葵田。它们不再是太阳与美的象征,而只是展现成熟的状态、老去的状态。因此,人们可以把许江的葵园与他们那一代人的生命感受联系起来,或者还要加上他们的上一代,现已经逝去的并以各种方式作出牺牲的那一代。他们就如同在一场漫长的战役之后,将胜利的果实传给下一代。

  许江的葵园还表达着将他们这代人连接起来的团结性。命运把他们连接在一起,就像是一个记号。因此,许江在他的绘画作品中总是在探寻色彩的大一统。每幅作品都设置了一种独特的色调:忧郁的灰色,晃眼的绿色,或是土地般的黄色。这在2005年创作的《葵园十二景》中有着非常直观的体现。在这一系列的画作中,其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画面上锐利的地平线,只为天空留出很少的空间,且直到作品的边框,绝没有单个植物高耸于其他之上。此外,许江还十分擅长用光与影来营造画面氛围,通过不安和颤动的笔触,为整个画面带来一种令人不安的内在的震颤。这种手笔在许江早期作品中就可以观察到,通过这种方式,原本正常的自然物象变得令人难以测度。颤动的笔触在视觉上塑造出一种不稳定的瞬间,观众如在画面上无处立足,而必须让自己陷入飘摇的状态之中。许江在2000年和2001年创作的“历史的风景——柏林、北京、上海”这一系列就是上述创作方式的例证,显示出集毁灭与反抗为一体的能量。他笔下的“柏林风景”让人联想到二战时的老照片——躺在废墟和灰烬中的城市,没有人能够想象,这座城市还可以如凤凰浴火般重生。而许江的作品正是一种从毁灭的图像中重新生长的宣誓。

  1989年柏林墙倒塌后,这座城市正处于庞大的重建过程中,人们每天都能感受到它的重新生长。许江的作品所包含的不仅是过去,同时还呈现出未来的维度。一面是毁灭,另一面是碎片化的重组。这两面不但不是必然矛盾的,而且还可能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许江笔下的柏林呈现的不止是城市的历史与毁灭,还有未来之幻景。面对这些作品,观者会经历一种不平静的、百感交集的过程。在《历史的风景》中,许江同样赋予了北京、上海一种历史感,一种动态的不安。他的构图范式,都是由上而下的鸟瞰,如同飞机投弹般的视角,由此构成最大可能的抽象性,城市的细节变得难以辨识。

  20年来,许江以鸟瞰的视角构造出中西两种“历史的风景”,以同样的绘画肌理、同样充满张力的范式表现出毁灭、抗争和构建。许江2001年的《大北京·钟鼓楼I》(2001)可以被理解为一幅用想象视野观照历史的佳作。一只从云端向下探出的手,仿佛正在调度干预历史的进程。它不同于上帝的力量,仅仅是历史大舞台上的一位表演者的符号,如同在棋盘上左右着人类历史。当然,这试图操控历史棋局的“翻手覆手”,其中错手也不在少数。在《世纪之弈——围城II》(1998)或《历史的风景》(2000)等作品中可以看到,许江总是围绕着宏大壮阔的主题,围绕着城市和风景的历史维度在创作。

  杨小彦在一篇文章中用“碎片化”来描述许江的绘画风格:“在一定意义上,许江的艺术实践嵌入在碎片中,这已经成为其重要的符号。”碎片在此不是指外部构造,而是指分裂成各个层次的经验。这种经验在“文革”期间及之后决定了人们的生活和创作方式。许江的作品确乎如此,即通过成千上万的个体元素体现主题实际上的分裂,而这些个体元素又通过强烈笔触所产生的节奏,通过简约的色彩,被灌注在一个统一的时空里。另一方面,通过对葵的强有力的诠释,许江赋予了这一精神植物历史存在的图像学意义。经验和当下被提炼到一个唯一的符号中。许江的作品不是直接表达个体经验,超乎了自我的生命之痛,而是反照出时代的维度和由一代人的经验构成的历史地平线。因此,这些作品具有罕见的历史感和生动性,在这层意义上,这些作品可能与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的作品产生联系。里希特将二战的档案照片作为素材,将之运用到他的照相写实风格却刻意模糊的绘画中(之所以模糊,恰恰是考虑到对历史事实的遗忘)。许江作品中给出的,不是里希特那冷漠的客观性,而是激情,但他的柏林风景想要表达的,却是一种与里希特相近的历史观。在德国当代艺术的脉络中,还有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的许多作品从内容上可以和许江的作品比较。基弗的“波希米亚风景系列”如同许江的“葵园”一样承托着伤感、乡愁和历史的记忆。厚重的色彩、激烈的笔触,对材料质感的偏爱,最后还有从绘画向装置的拓展,所有这些都体现出两位艺术家在内涵上的相契。

  葵花符号的象征性,在艾未未2010年为泰特现代美术馆创作的《葵花籽》中也有所体现。他制作了150吨瓷质手绘葵花籽,想以此让世人关注他家乡的瓷文化。向日葵籽对许多中国人而言是最日常的食物之一,这种文化和食物之间的双重性同时联系着社会涵义,只是这一点在艾未未那里表达得实在过于明显了。当许江在他最近的展览中树起一片8米高的铝质向日葵园时,所承载在这一装置中的,已是一种全新的视觉和表意方式。业已破败的茎杆,成群结对的疲惫的向日葵,仿佛历经百战的士兵从一场漫长的战役中回归家园。这片向日葵的田园就像是一片钢铁的丛林,迸发出高耸向上的精神性。这一切都仿佛超越了曾经有过的痛苦,种子最终成长壮大。现在,在观者面前矗立起的,是一种强大的自我的精神。人们也许可以断言,从这些自我牺牲的向日葵中,唤醒的是一位美丽的女王。


美术报 展事 00012 风景为证 许江的艺术 2013-04-13 美术报2013-04-1300013 2 2013年04月13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