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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9版:副刊

怀故人

送你一封陈从周的信

■唐吉慧(上海)

  一

  2011年12月初,一个细雨的黄昏,我在松雪斋老先生的店里喝茶消磨时光。老先生翻着我的新书,满脸宁静,时不时对着书里的插图品评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苏雪林不赖,画得好。”“陈佩秋的字越老越精神了。”“溥侗看着就是个玩家。”忽然老先生问我一句,怎么不写写陈从周:“是个了不起的园林学家,我读过他的《园林谈丛》,行笔清隽,文字功底了得,这辈子我定要把他书里写的园子都去走一走。”“是同济大学的老教授,年轻时拜过张大千学画画,早年的仕女、花鸟精绝了。”我接他的话,“送你一封陈从周的信吧,东西不算好,做你新书出版的礼物。”老先生说。

  二

  集藏名人书札,我和不少旧书商结下缘分,松雪斋的老先生是最熟悉的一位。60开外的年纪,稀松的头发掉了一大半,说话慢声细气,从来表情不多,很少有笑容能在他的圆脸上产生皱褶,像他店里的旧书那样没火气。每次我去他店里跟他问好,他总不冷不热地应一句,“来啦”,而后取出身后柜子里的一次性杯子,添了茶叶,为我倒上茶,继续忙他手上的活计。他的书店在福建中路靠着一块小绿地,租的铺子,摆了四架子旧书,仅能容得下三四人,我倒是喜欢,小小的,安安静静,比大书店温馨,比大书店神秘。店里的书随我翻,他从来不管,也并不疑心我会偷偷取走一本好书。书看累了,我便与他面对面坐着闲聊。曾听他讲起过一些旧事,文革前下乡务农,文革结束在一家厂里当工人,没别的嗜好,只是喜欢读点书,每月的工资生活之余全部买书,日子一久越积越多,干脆辞了公职当起书商来。老先生收得最多的是线装书,我不怎么有兴趣,只和他成交过几桩信札的小生意,信札是他收线装书时“打闷包”顺水搭进的。老先生会修线装书,我几次见他在店里拿着剪刀浆糊老纸在书上飞针走线、贴贴补补,修完一本,就倒放在书桌上用厚厚的字典压着。梁思成有回在扬州谈古建筑维修,说要“整旧如旧”,他指着自己的牙齿解释:“我的牙齿没有了,在美国装了这付义齿,因为上了年纪,所以不是纯白,略带点黄色,因此看不出是假牙。”老先生很赞同,说这和修线装书一个道理,不能焕然一新,不然卖不了好价钱。

  我认识老先生五六年,老先生关照了我五六年。他收进的信札几乎都让我先挑先选,我从他这里陆续买走的张伯驹、郑逸梅、许姬传如今都成了我的案前珍赏,进了我的文章了。老先生推崇郑逸梅,劝我郑逸梅的书要读一些,正史固然好,但未必都可信,笔记杂著多的正是第一手原始资料。我在他那里买走的那一页郑逸梅写给画家申石伽的信,原来著录在1988年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郑逸梅小品》里,同时著录的还有“补白大王”致陈从周、周退密书信各一封。郑逸梅豌豆大的毛笔字写在缠枝花卉的花笺上独见清韵,信末盖了一枚红印“逸梅恶札”。郑逸梅逢人总谦逊自己病腕,写不了毛笔字,偏偏这页信札蕴藉温润不见恶俗,分明是纸帐铜瓶室飘出的一瓣古淡馨香。我问老先生是不是后悔卖给我,他仍然慢声细气,却露出难得的笑容:“是你缘分好,你买了我才放心。” 有回谈到吕贞白,我觉得名气小,字画应少人问津。老先生说这一介穷书生有的是学问:“他的老师是张季直和父执夏敬观,懂碑版懂诗词,是个正统的文人,夏先生晚年不少文章多为他代笔,以后一定有人懂。”怪我年少浅薄,他的一件吕贞白墨迹半卖半送给我我没要。还有回他新收进一封赵朴初的信,问我要不要,说是和一个福建书商同时见到的,福建书商要买去掺了赵朴初的假字骗人,他看不过去,就先了福建书商一步。老先生劝我拿下,我看了信,嫌信里家长里短太琐碎,品相更一般,也没要,现在想想后悔,辜负他一片心意了。

  这几年古籍拍卖收藏市场绚烂地如梦如幻,老先生奔波辗转在全国各个拍卖行,大拍小拍、春拍秋拍,版本不错、价钱合适的绝不错过,心爱的自己留着,其余拿到上海加利出手。他在南京与数位买家大战数十回合购回的一套明万历二十四年南京国子监刊本《史记》一百三十卷一直视为店内珍藏,任凭有藏家高价相议,从没舍得卖掉,这辈子算是经过风雨,见过彩虹了。那年我去北京出差,老先生正巧在北京参加一场拍卖会。我在电话里跟他抱怨北京好些的旅馆价格不便宜,他在电话里说拍卖公司为他安排了一个标间,让我搬去他那儿将就几晚无妨:“出门在外,能省就省些吧。” 我怕给他添麻烦,最后还是租住了一家旅馆。北京办完事,我随他一起去了拍卖会长见识。会场上他把我拉在身边,悄悄跟我讲解拍卖场上的奥妙玄机。“那几件拍品是假的,吴湖帆和俞平伯的题识款识干干瘪瘪分明描花,别看成交价格挺高,那是卖家和拍卖公司做的戏,我可不糊涂。”老先生斜斜白了一眼坐在前两排竞拍的一位买家。“那人正是卖家!这岂不是等于设了局?”我紧张地问他。“全是投机惹的祸,他们在演乾坤大挪移,以后这些东西假的都是真的了。会有人受蒙惑接手,那是用钱换了废纸了,拍卖行乱得一团糟。”老先生叹了口气,语重颇为心长:“你以后千万小心、小心。”我似懂非懂,一边点头答应称“是”,一边望着他严肃凝沉的神情,竟然对他顿生钦佩之心。

  三

  2012年,12月初,一个阴冷的午后。老先生的朋友老胡突然来电话说老先生前两天癌症去世了,我呆住了。10月时曾与老先生通过电话,他说自己6月查出病症,8月手术出院,10月已无大碍,没想短短两个月,就此天人永隔。老先生答应送我一通陈从周的信,期间每次去他小店,临走总要跟我道一声歉,缘由家中书堆得杂乱,信在何处无从寻起,翻了几次无果,要我宽下心,找到一定给我。我推说不急,心里其实想得很。老胡惋惜老先生儿子对他这点收藏毫无兴趣,他自知来日不多,狠下心暗地托北京拍卖行的熟人一一变现了。“把钱留给儿子,他那些心爱的宝贝以后不至被糟蹋。”我想。2012年岁末,我开始了在北京的求学。有天天极冷,飘着雪飘着雨,我与好友在琉璃厂某书商的店里取暖。书商知道我喜欢名人书札,拿了一封陈从周的书信给我看。我仔细端详,3页,写给王蘧常的公子王复孙。王蘧常与陈从周有师生之谊,大学时代,陈从周跟随王蘧常学习古文和历史,而后追随老师50年,从未断过联系。王蘧常与夫人又是陈从周岳父蒋谨旃先生的表弟妹,因此陈先生称他师丈,情谊自然深厚。我看着陈从周的书信,开头几句读了叫人颇伤感:“流光匆匆,令尊瑗仲恩师仙逝又将一年,缅念教诲之情无日不在怀想中……”念着念着,我不禁想起了松雪斋,这些年和老先生交往的故事虽不算多,不算深刻,但他真是个好老头儿。几番考虑,我要了下来,只为纪念一段与松雪斋老先生的故纸因缘:人散去,园梅零乱,又是去年闻雨时。


美术报 副刊 00029 送你一封陈从周的信 2013-04-20 2936041 2 2013年04月20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