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学绘画时，常常因为不能把对象画像而苦恼，等到苦练了若干年后，能够驾轻就熟地画像一景一物时，才又知道如实地再现自然已不算稀奇，因为艺术不以逼真为高妙；且具有这种酷似地描摹对象的能力者也大有人在（因为有了相机的借助）。而若能做到“似与不似之间”乃为艺术的真正境界也。一时间，难以理解，何为“似与不似”？“似”乃像，“不似”则不像，而二者之间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黄宾虹先生是画山水的，他的话语如果移植到西画，那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境界呢？

　　从附中算起，学画已有50余年，回眸走过的路，渐渐地对这一境界有所体悟。宾虹先生说：“古人论画，常有无法中有法，乱中不乱，不齐之齐，不似之似，须入乎规矩之中，又超乎规矩之外的说法。此皆绘画至理，学者须深悟之。”

　　“似”是基础，是传统。从开始学画的基础素描和色彩，以及到大学里素描和色彩的进一步训练，都是作为“似”的功夫，是为“入规矩之中”的训练，进了各专业门类以后，还有各专业的规矩，就拿木刻版画来说，各种刀法的运用，黑白灰的构成规律，以及转换一个以刀代笔的观念等等，可以说，整个本科阶段都在做“似”的功夫——基本的造型能力、基本的专业基础能力。

　　中国画的传统程式以山水为重，它的逻辑程序、勾勒皴擦、烘染晕色、题款钤印等等。虽然都是行规的基础，但是已经不是逼真地再现自然，它是先辈认识自然的图式总结，严格意义讲，它是写意的，因此也可以说他的基础已经是“不似之似”了。而西洋绘画是在科学发展的前提下，随着人们对自然的认识的升华而总结出来的规律，如明暗五调子，色彩的冷暖变化，人体的结构比例等等，所以西画的基础是以写实性为目标。我想，首先认识这些规律者是极其伟大的，可以肯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至少在相机发明之前，画家们把能够真实地再现自然作为一种创造、一种追求的目标。所以，同样的基础，中西绘画的视点是不一样的，而都可以作为求“似”阶段的学习内容。

　　“不似”是一种创造。中国画是以程式出发去写照对象，程式本身是一种创造，是“不似”的一种体现，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程式已被作为传统，并习惯地被人们认为是“似”的标识和范畴，虽然不是自然的真实再现，但是这种程式已经代替了真实的自然，使人们一看到这样的图式就是“似”的，而从不去怀疑它和自然有多大的距离。

　　木刻版画虽没有像山水画那样有系统的程式基础，但它把自然物体通过点、线、面的黑白形式转换，本身和真实的自然形态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哪怕是一张多调子的排线木刻，和真实的自然也存在一定的距离。如前苏联的索洛维赤克的黑白木刻《高尔基》，以三棱刀的排线，正确而精到地塑造了高尔基的神情，比真实的高尔基更集中、更典型，曾经多年在木刻专业的基础教学中，临摹它作为入门的一课，也就是作为“似”的功夫的一部分。

　　回顾整个学画历程，做“似”的功夫的时间太长，是有碍于“不似”的起步的，长时间把“再现”作为目标，会形成一种习惯，一种束缚“表现”的习惯。

　　我们这一代人，契斯恰柯夫的素描教学给我们练就了写实的基本功，又接受了前苏联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基本训练，而毛泽东的《讲话》精神更具体地指导了我们的实践，因此，对于自然的写实的能力，已经普遍地具有，相比之下，“不似”的功夫做得太迟、太少、常常陷入“规矩之中”，而不能“超乎规矩之外”，习作、写生可以画得很“似”，但是，有创造性的创作却难诞生。由此而想到学生时期，“不似”意识、“超乎规矩之外”的意识、创造意识的培养是极为重要的，使人养成一种追求“不似”的习惯，即使是在写生中也可以多作由写实性到写意性写生的转换。

　　“不似”是无限的。今天，多种新的艺术门类出现，拓展了艺术的宽广度，势必制约了艺术发展的深远度，但是，作为架上绘画这条线，深信依然会顽强地伸展的，特别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对于它的创造，永远不会途穷路末。

　　“不似”需要融合。鲁迅说：“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是一条路；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也是一条路。”无论是采用外国的良规，还是择取中国的遗产，都是为我今用。

　　“不似”是需要建立在视觉美感的形式框架下，不是胡乱的“不似”，那样的“不似”来得容易，去得也快。

　　实践告诉我，“似与不似”之境界是不容易企及的，因为“不似”是需要在“似”的前提下的“不似”，必须以“似”为基点，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不似”是“似”的延续和革新，“似”仍然是创造“不似”的不可脱离的背景。

　　“不似”不仅要和描写的对象保持距离，也要和别人保持距离，还要和前人保持距离，也要和洋人保持距离，所以真的很难，很难！

　　“似与不似”的境界比较符合中国人的民族审美心理。民族的审美心理是大众的审美心理，核心是如何把握一个“度”的问题。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审美的心理是会改变的，但是改变是与时俱进的。30年代的新兴木刻，在当时可谓是前卫艺术，热血青年是冒着生命危险去做木刻家，如今已成为中国版画的优秀传统，仔细想来它至少是代表了先进的文化和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揭露和推翻腐败的旧社会。时代孕育了艺术，时代也局限着艺术。艺术的前卫者总是属于少数青年人，今日的“前卫”是否能成为将来的优秀传统，不敢定论，而多数的美术家总是在根植传统的基础上，在有限的空间内默默地实践和探索着无限的创造，“似与不似”的境界永远是我等追求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