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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却赖“诗为证”

——《平闲堂吟稿》自序

  幼时读古典小说,读到结尾处“有诗为证”,每每有莫测高深之感。将那诗囫囵吞枣地读上几遍,虽然尚不完全明了其中深意,却始终坚信那诗里肯定有无限意味在,且有许多言外之意,令人回味无穷。

  诗在我心目中,便变得神秘起来。

  读小学时,从旧书柜里翻出几本上海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版的杂志,上面有祖父福康公的几首旧体诗,记得其中一首为《哭弃世诸同学》,中有“不寿颜子多”之句。没料想他大学毕业没几年,也因病弃世而去,那一年家父才9岁。那几句诗,是我能藉以隐约感受到祖父人文气息的唯一线索。祖父无法想到,他的几句诗,会在数十年后给他的后辈的心灵带去阵阵涟漪。这或许也是“以诗为证”吧!30多岁便英年早逝的祖父不经意间用几行短诗“证明”了他的存在,也让我得以“参证”他的精神世界。

  严沧浪说“诗有别才”,是很有道理的,我原本无才,更乏“别才”,于是,在很长时间里,对诗都是“敬而远之”。

  蓦然回首,已成白首翁,却发现,对诗的迷恋始终没有改变,即使在我“冷落”诗的时候,诗也始终与我不离不弃,我的内心深处,始终被诗占据着重要位置。诗之缘,诗之爱,不知因何而起,却分明一往而深。

  不过,兴趣点,则由新诗转向了格律诗。从事书画艺术研究及创作,和诗是不可分离的,诗书画印交会融通,这是历代文人们孜孜以求的一种境界,我虽不能至,亦心向往之。10多年前,我供职于《美术报》,曾特意开辟“湖畔酬唱”专栏,约请书画家朋友写自作诗,我也兴致勃勃进行唱和。但那时,我对格律还不是很注意,而且有一种错误的认识,觉得形式应该服从内容,只要含义好,平仄稍有出入问题不大。后来才悟到此大谬不然也,写格律诗,遵循基本规则是最起码的事情,如果连平仄、韵律也可马虎,作诗就无从谈起了。就如同京剧,如果唱腔、动作不规范,那还叫什么京剧?又如书法,如果连起码的执笔运笔方法也不讲究,那还成什么书法?再如武术,如果不按套路,那还成什么“国术”?在很大程度上,“形式”恰恰是许多“国粹”赖以延续的起码手段。

  说到底,读诗、写诗,是中国传统文人的一种特有的审美方式和生活兴致,观察、思考、交往、表达,无不与诗有关,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诗意的生活”。诗能给人以勇气和力量,即使陷于困境,有诗则不会绝望;面对坎坷,有诗则不会气馁。诗可以让人苦而为乐,穷而通达,贫而知足,虽孤独而不寂寞,虽寂寞而不枯落。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多少诗人历尽危难困苦而矢志不渝,终于获得正果!苏轼在湖州任上因“乌台诗案”被抓去坐牢,差点被“断送老头皮”,出狱后被贬黄州,依然诗性不改,写出了光照千秋的《黄州寒食诗》、《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等绝妙诗文。他因贾祸,也因诗得福,诗成就了他的辉煌人生。假设杜甫、李白仕途亨通,春风得意,中国诗歌史的天空,恐怕就不会有光芒四射的“双子星座”了。李杜都困穷而终,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诗,而恰恰是生前不能给他们解决温饱的诗,成为一个民族取之不尽的巨大财富。诗歌还是中国历代文人赖以独善其身的心灵空间,文人们大都有济世胸怀,但他们的雄心抱负常常会在无情的现实面前破灭,事实上官场也确实不需要那么多文人去施展身手,不少文人也只是空有报国之心而已,经济才干和动手能力是不强的,最适合的还是喝点小酒、发发牢骚、吟诗挥毫,在不经意间留下几行诗句,也算不虚度一生。这也是命运的公正之处,让命途多舛的文人,也有一个证明人生价值的处所。哪怕是穷途之哭,也能一“哭”成诗、一“哭”成名。

  就书画家而言,诗歌是“文人画”的重要组成部分,很难想象一位书画家竟然不会写诗。中国“文人画”的“别祖”王摩诘,是以诗人著称于后世的,他的诗确实写得好,充满禅意,或许,未臻如此诗境,他的绘画成就也将受到影响了。陆游“六十年间万首诗”,20岁前的诗还不算在内,保存至今的尚有9300多首,这些诗,见证了他不平凡的一生,也见证了南宋时期的知识分子心态和官场、民间生活状况。清末民初名士罗瘿公,精书法,擅诗词,临终前自书遗嘱,交代在讣告中万不可提及担任总统府秘书、国务院参议之类的衔头,那只是“为拿钱机关,提之汗颜,不可陈及”。碑文书“诗人罗瘿公之墓”,嘱请陈伯严(陈三立)先生书写。回首平生,可以留于世、传与人者,唯诗而已。齐白石的一生最幸运之处,是人生旅途中一路与诗人相遇,先是从胡沁园、陈少蕃学,再是拜王闿运为师,接着遇到了樊樊山,到北京之后又幸遇陈师曾,解放后则得到毛泽东眷顾,这些诗友对他的诗歌造诣起到的作用是难以估量的。有意思的是,无论是齐白石,还是林散之、高二适、白蕉,在论及自己多方面艺术成就时,都无一例外地认为自己“诗第一”。果真是否“第一”,论者自有明鉴,但至少说明,在他们心目中,诗的分量是最重的。我之所以对此格外关注,这或许与我个人的喜好有关,对擅长作诗填词的书画家,便高看一眼。

  我在诗书画诸领域,起步都很晚,40岁学书,55岁习画,真正下决心学诗,也是55岁之后,都属于“半路出家”。2011年起,有机会与三山先生有较多的唱和,深感自己基础薄弱,难以应对,便着意补课,通读了一些唐宋大家的诗集,兴趣便日渐浓了起来。读诗写诗,真是无限享受。严格按照格律,锤字炼句,“戴着镣铐跳舞”,自有无穷乐趣在。我现在的工作与生活状态都比较闲适,妻贤子慧,衣食无忧,得以用诗意的心境去享受诗意的生活,这也是上帝给予我的恩赐。当了20年处级干部止步不前,得以让我早就明白自己不是这块料,也得以让我有充裕的时间和闲心读诗吟诗,如果连命运之神的这份“补偿”好意都不领情,那也就太不可救药了。每天花在诗上面的时间,竟多于临帖挥毫,乐此不疲,忘乎所以,不知老之将至。

  用功利的眼光来看,写格律诗是吃力不讨好、几无功利可言的,真正属于“无用之事”。然而,将近退休之人,“功利”二字,早已看得风轻云淡,吟诗填词,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套用一句古人现成的话: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其实,写诗并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世界万物也不是靠诗来“证明”的。“有诗为证”,乃只是小说家和说书者们“借用”诗人去生发感慨而已。大千世界,无边无际;人间万事,无始无终,诗人作为匆匆过客,渺若微尘,只能以极为有限的感觉,去触摸和抒发“美在斯”的感慨罢了。

  说到底,写诗,是诗人内心的需要。对真正的诗人而言,人生在世,这颗心之所以跳动,就是为了诗。所谓诗律,实乃心律也!


美术报 阅读 00028 平生却赖“诗为证” 2013-06-01 美术报2013-06-0100010 2 2013年06月01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