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漫游中的书写
■郑训佐
或许人到中年之后真的会在审美上偏于保守——写到这里不由得想到“五四”那个癫狂的时代无比癫狂的话,“中年人都该杀”——因此越来越认定“人书同构”是艺术上的“天人合一”,也是文化上的极则。虽说须髯如戟的关西大汉可以作明月婵娟的簪花格,而温柔如水的江南闺秀亦可效雄强卓厉的颜鲁公,但总感觉其中少了几许自然,而多了一些伪饰。怀着这种期待,将观照的目光投向当今书界,便不免有了几分失落,因为在某种层面上,我们书坛已进入了一个全面“制作”的时代,于是本色消解,书写退却。基于这种悲剧性的背景,当我在荒野的古堡中与李光兄相遇,审视他那张骨相清秀却任凭须髯横生的面庞,再浏览他信笔挥洒的墨迹,便多了几分感喟。
李光兄以油画名家,他之涉足书法,大约是疲于专业职司后的小憩,因此能远离功利,放怀闲淡,如同郊外的踯躅者,看到农人耕于南亩,便悠然兴会,不觉参与其中,耕一垄地,撒一把种。这对不以专业书家自居的李光兄而言,也许似闲步时洒落的足迹一样,不甚挂怀。但细加玩味,这“悠然兴会”的邂逅往往正是人们期待的“天籁之境”赖以生产的灵泉。其书或酣畅如解衣盤礴,或淡远如濯足高冈,或简率如阮公独驾,但一以贯之的却是那缭绕于水墨世界的天然而浪漫的放歌,并十分清晰地传达出积淀在点线错落中的底蕴。因为尽管书写者创作时“放浪形骸之外”,但我还是从中看到了从历史深处飘来的《张猛龙》的朴厚生猛,八大的荒寒萧疏,弘一的枯索静穆,而所有这些又都统摄在书写者自身的逻辑系统中。这是纵横千年的时空穿越,也是真正的艺术家命定的担当,因此,它绝非一般层面上的杂糠,而是一种类似于调和太羮的水乳之融。于是,我们会发现,擅长造形的李光兄在师法的过程中并没有刻意聚焦于对象的形貌,而是直达堂奥,翱翔于纯粹的感性而又诗意的人格空间,以完成严格意义上的古今变奏。当然,这只是我主观的解读,而在李光兄看来,也许他更愿意是一个洒脱的没有任何目的的历史的巡礼者,因此他更看重过程,甚至将之视为人生的终极关怀。这不由得使我想到我与李光兄见面所在的那座古堡,只有浪漫的开始,而无意于最后的完竣。是的,一个人如果能够将自身和自身的文化承担定位在过程中,那么他真的可以成为一个智者。
当我在灯下的纸上游走,不由得又想起了李光兄长髯飘拂、其貌甚古,喜与郊外草木星光为伴的影像。这大概是他对自己人生的一种定格,也是对自身艺术追求的本能的呼应。这也许离我很远,但充沛于其中的盎然古意却使我油然心动。
2013年初夏于历下书带堂
(作者为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委员、山东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