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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2版:副刊

对联不讨好

  毛笔时代过去后,练书法便成了可以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的一门专业。我的毛笔字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长进最快,那时,单位的开会标语、日常告示,皆出我手。“文革”后期,北师大造反派令启功抄写大字报,其欣然接受,书法技能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不过一枝秃笔,几张彩纸或报纸,边抄边聊,反而能挥洒自如,以至启功回忆说,那段时间是他“书法水平长进最快的时期”。后来有人问及他的书法是如何练成的,戏言道:“都是抄写大字报练成的。”目前活跃的一批书家,多有此经历,后来虽回归了碑帖,但总摆脱不了火气,启功则不同,具有旧时代的功力。我虽未赶上抄写大字报,但也属野狐禅一路,姑且称之为会标体。

  另外,每至年关,同事索要对联者众,我也欣然受命,乐此不疲。有时一写便是一天,直写得腰酸腿痛、手麻脚困,红纸的红与墨汁的墨,粘污手指,数日不除。春联皆吉祥用词,甘人之语,虽俗,人却不怪。

  但我少年气盛,无意于此,遂据不同人的需求,琵琶新曲,现场口占,其中多嵌名联,虽牵强,却有趣。曾为一位同事拟就一婚联,将二人名字嵌联尾,但后来这对看上去很般配的夫妻,终究离异,提及此事,便想起此联。单位一位名曰树仁的同事驾鹤西去,得的是癌病。其生前乃纪检干部,做事严谨,有直内方外、不愧屋漏之象,为人清鲠,能不因人热、危言危行之诚,同僚因此多有不解者也。然人生斯世,如叶飘风,彭修颜短,同归一空,睚眦恩怨何其不值,嫌隙芥蒂隔世了了。其间送树仁先生两幅挽幛:其一便是嵌名联:“松凌霜雪风范已树;月照云天精神在仁。”联虽工,意也实,但与之生前两刃相迎者看后,却有微词。孰是孰非,难论是非,人已去,当善言,进善言,则受善言,善念善言,吉神随之。

  还有寓意联。单身是单位里的极小群体,今天搬到这,这里又作它用,明天搬到那,那儿又变用途,居无定所,疲于流动。又搬,便在宿舍门口贴了一幅40字长联,述不被重视之微,不堪转移之苦,而此宿舍正冲着单位大院,早间作操时,众人围观,议论纷纷,未几,领导便传唤谈话了,无奈自己将对子撕扯了事,虽如此,此后倒安定了下来。一好友人心好胜,竞聘受挫,便多情多谊,主动呈送一联宽慰之,上联论原委,下联表激励,正月里趋前登拜,发现此联未挂门户,而是进了书房。一想也对,怎可将己之疮疤,揭予每个上门者,一联无聊,偏唤愁人,他倒坦然,说字还不错,且作纪念。慈悲之筏,无济于人,我才之所限、力之所怠也。某次短信问候某好友,对方回复“醉卧榻前君莫问,明朝笑看短信来”,我则和道:“笑傲江湖君莫笑,古来征战我怀古”,其后又送了同题联。

  据吴恭亨《对联话》载:“曾文正联语雄奇突兀,如华岳之拔地,长江之汇海,字字精金美玉,亦字字布帛菽粟。”曾国藩平生好对联,且好为生人拟挽联。道光年间某元旦,同僚汤鹏登拜,寒暄之后,让至书房,二人闲聊,兴致正高,但见书桌上的几幅字,墨迹尚未干,汤鹏以为是新作诗文,欲先睹为快。曾死护不予视,汤则一把抢过,只见包括他本人在内不下十几位曾氏好友,一一被“敬挽”了一番。新正吉日,吉语未落,竟先见一篇晦词,汤恼羞成怒,拂袖而去,从此断绝往来。自拟联,古来难讨巧。

  俗联实不俗。中年以后方悟,那幅“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的通联,恰是我此时的心境: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而我最想写的一幅是“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虽仍年年过着,却在日日衰退,两鬓杂毛记忆减,薄雾几层眼昏花,更要命的是,精神上越发地如丧家犬般,归属无着落,有家似无家。五更三四点,点点生愁,一日十二时,时时寄憾。旧门新联,犹老路新鞋,寸阴难挽,光景不拘,你我都是时间的过客。自拟联不讨好,俗联则不然,中年心态之无奈也。

  进入电脑时代,会标海报皆为刻字取代,春联也改由商家赠送,虽无个性,却也省事。一次,会前被抓差,写下一座签,负责人回来后,觉得不比电脑字规范,欲更换之,我则冷冷回道:“这是手擀面。”至于对联,仍坚持自拟,我的门楣我做主。鼠年自拟联为:“鼠颖文章稿;羊毫书画蛇。”于是便有人试向我索字画,不知曲解其意,还是表述不清,总有破绽渗漏、女娲无补之处。龙年自拟联为:“无边春色好文气;有志金龙越古今。”来者撂了句“好大的口气”,像玩笑,又不像。自拟于自家门楣,同样不讨好。

  一曝十寒,学艺之忌,止了春联之类,书法便也止了进步。


美术报 副刊 00022 对联不讨好 2013-06-15 3060571 2 2013年06月15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