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所谓俗书(上)
■介子平(山西 太原)
历代书家对王羲之作品推崇有加,口碑载道。南朝宁羊云:“羲之贵越群品,古今莫二,兼摄众法,备成一家。”梁武帝萧衍云:“羲之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南朝虞和云:“洎乎汉魏,钟(繇)张(芝)擅美,晋末二王称英。”南朝陶弘景云:“比世皆尚子敬书。海内非惟不复知有元常,于逸少亦然。”明人解缙云:“右军之叙兰亭,字既尽美,尤善布置,所谓增一分太长,亏一分太短。”明人董其昌云:“右军兰亭序,章法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小或大,随手所如,皆入法则,所以为神品也。”清人王文治《跋怀素“小千文”》更是下了断论:“右军草圣之室,自唐以降,罕有能入之者。”唐太宗李世民更是亲撰《王羲之传论》题赞:“详察古今,精研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摹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魏文帝曹丕“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在此俨然衍成“书法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矣。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下书家尽归王,王羲之遂被圣化为“墨皇”。羲之之后,无他书,孙虔礼草书《书谱》,全法右军,颠张醉素,皆从右军出,米书虽奇险瑰怪,任意纵横,而清空灵逸之气,亦与右军相印。
王国维论诗词:“四言蔽而有楚辞,楚辞蔽而有五言,五言蔽而有七言,古诗蔽而有律绝,律绝蔽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俗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义,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诗词如此,书画何不然,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诗词书画皆人之公器也,流质易变乃艺术之规律。于是,对于王书的不同评价纷现。韩愈《石鼓歌》云:“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大意是说王羲之书法有迎合社会流俗之嫌,趁姿媚,即追求字体之妩媚。据传,他曾以所写《道德经》自山阴道士处换来白鹅。曾被奉为神圣,几若百川之朝东瀛的二王书法,韩愈竟斥之为“俗书”。有人分析,退之性不喜书,固未知右军书法之妙,且意欲推高古篆,乃故作此抑扬之语耳。但此论一出,唐人草书遂尽变右军之法,而独辟门户,纵横挥霍,不主故常矣。
有过类似言语者,不仅韩愈,《宋史》载:“米元章初见徽宗,命书《周官》篇于御屏。书毕,掷笔于地,大言曰:‘一洗二王恶札,照耀皇宋万古。’徽宗潜立于屏风后闻之,不觉步出纵观。”较之“俗书”,“恶札”之称更甚,其颠狂程度可想而知,且此话又是当着皇上的面“掷笔于地”后说的,百无禁忌也,骄蹇不法也。米元章书,如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所当穿彻,书家笔势,亦穷于此。米芾还有过“老厌奴书不换鹅”之类的诗句,“奴书”亦“俗书”矣。黄庭坚也说:“俗书只识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前人评书,虽有偏徇失实、褒贬不公之处,却有规律可言。
对王书如此,对王书一脉的非议就更普遍了。
就赵孟頫书法,明人莫云卿云:“正似寰匮俗子,衣冠而列儒雅缙绅中,语言面目立见乖杵,盖矩矱有余,而骨气未备,变化之际,难语无方。”明人张丑云:“子昂书法温润闲雅,远接右军,第过为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贬赵最烈者,当数傅山,“弱冠学晋唐人楷法,皆不能肖。及得松雪香山墨迹,爱其园转流畅。稍临之则遂乱真矣,已而愧之曰‘是如学正人君子者,每觉觚棱难进,降于匪人游,不觉其日亲者。松雪曷尝不学右军,而结果浅俗,至类驹王无骨,心术坏而手随之也。’”今人启功《论书绝句》也评骘道:“朴质一漓成侧媚,吴兴赝迹日纷沦。明珠美玉千金价,自有流光悦妇人。”赵氏五体皆精,独创赵楷,只嫌其书稍过媚滑。包世臣《艺舟双楫》讥赵书“如市人入隘巷,无顾盼之情”。
万历以前书家,如祝希哲、文徵明等,皆吴兴弟子,华亭一出,明之书法为之一变。董其昌评价赵孟頫“赵书因熟得俗态,吾书因生得秀色”,而恽南田对董氏“香光体”书法的评价为:“承公孙子(孙承泽)尝与余论董文敏书云:思翁笔力本弱,资制未高,究以学胜。
(未完待续)